前院连廊挤满一堆推搡的人,站在一旁气定神闲摇扇的灰衣內知偶尔朝混乱中看去,脸上露出轻蔑,“刘家能看上李小娘子,这天大的福气可不是那些低贱的人能有。”
“呸——”
混乱的另一边是拄着根手腕粗木棍的李府內知,布满纹路的脸上扯着一抹嘲讽,“这位大郎说得可把老妇骨头笑散咯!前些日子我家阿郎在北洲商会谈生意,好似在门口瞧见过刘郎君。”
“你这老婆子什么意思?!”闻言面色一红,刘內知指着李內知唾沫喷飞。
什么意思?
自然是暗讽这位自诩刘家高门的內知,他家阿郎连北洲商会的大门都进不去,还在这口出狂言,白日做梦。
嫌弃的拿着帕子往后退了步,李內知笑道:“不是长耳朵了吗?还是刘內知年纪大了,听不懂咯?”
“你、你、你!”
刘內知指着对面的老妇,感受来自打斗的那群人投来的目光,气得手抖当即大喝,“都没力气么?还不加把劲李娘子从闺阁请出来!”
“咦?”
在尖锐暴怒的声音下,一位抱着土褐小犬的郎君出现在连廊旁的小道上,树间隙的光影落入一双清润的眸子。
红唇轻启,“这位瞧着有些面生。”
突然出现一人刘內知叫嚣的嘴脸一顿,仰着下巴站于高处。在望都宫外,他们刘府还不需要给不知打哪来的小儿自报家门。
“陈郎君?”
李內知是从商洛跟来的李府老人,自然是知晓这位与自家郎君要好的邻家。她瞥了眼小人得志模样的刘內知,对陈舟晚暗暗摇头——郎君不在府上。
李须韫在不在府上陈舟晚当然知道,他不紧不慢地从小路走到李內知身旁行了礼。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开口,“哎呀,某听说,这刘家二郎君不是病逝了?怎地,是误判了不成?”
“你这小儿嘴是不想要了?”陈舟晚的话让被李內知暗讽怒气叠加的刘內知心一梗。
也算是看着陈舟晚长大的李內知神情一怔,她不想陈舟晚牵涉这没必要的事端里,想着用什么法子委婉地劝他回避,耳边传来他清朗的嗓音,瞧见刘內知气坏的样子。
看向刘內知的眼眸当即闪了闪,露出一丝怜悯。
怜悯?把李內知眼神转变看得一清二楚的刘內知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挡路的人力要给点颜色给这群不知死活的贱民看看。
刘府自家人力瞧见气势汹汹地內知纷让道,可李府的人力那里管对方是谁,定定站在李內知与陈舟晚身前,任凭刘內知如何拉扯都纹丝不动。
“刘內知。”
戏看够了,陈舟晚摩挲坠在腰间的白玉——那是给李须韫打完玉笛剩的料子,“你这是提亲还是抢人啊?”
说着说着他自己震惊的皱眉,“强抢民女......这天子脚下,还真是以身试险呐!”
“休要胡言,李小娘本就与我家二郎两情相悦,在二郎生前两人可早就私定终身,有了肌肤之亲!”
“混账东西!”竟敢如此羞辱小娘子,李內知抄起木棍冲上去就在他脑门上一击。
“咚”的一声响,把看呆的刘府人力拉回神。手忙脚乱地扶住往下甩的刘內知,部分还想上前打李內知。
“初八。”
“铮——”
剑出鞘那刻的争鸣下,在场除陈舟晚外的人都下意识牙酸缩起脖子。李內知跟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粉衣少年郎,清秀的面容残余着错愣,油光发亮的嘴角露出一根鸡腿骨。
一直蹲守在树里啃烧鸡啃得好好的,陈舟晚一喊他都来不及收拾自己。
就这样一边咬着鸡腿,一边举着泛着寒光的剑不断把刘府一众往后逼。
“你敢动手,我家阿郎是不会放过你的!”
“别啊!有话好好说,我一介商贩没读过什么书,”陈舟晚说完害怕地垂着眸子往李內知身后走。
他续道:“我不懂这些。”
“但在下略懂些武艺,”初八接过话茬,一手拿剑一手拿着鸡腿,“不知你家老爷是何方神圣?”
“哼!我家老爷可是当今天子最为疼爱的刘婕妤的弟弟。”怕了吧!
在深山老林锻造武器的初八实诚回道:“不认识。”
“你,”
“不过就是弟弟,又不是你家老爷是婕妤,嘚瑟什么啊!”
初八用嘴扯下一大块肉,“望都一小小商贩,哪来的勇气让你来工部侍郎之子家闹?哪来的脸求娶太傅的学生之妹。”
“心气小,啥啥都小,就胃口大,眼睛瞎,耳朵聋,脑子,”初八顿了顿,那副你真的有这东西吗的眼神深深刺痛刘內知的心。
一时间他都没反应过来,李须韫何时与太傅有了联系。
被怼的哑口无言干瞪着初八,其后那位最先出现的郎君走上来,刘內知一有什么动作就被初八手里的寒光闪了眼。
感受着逐渐靠近的温度,刘內知恨不得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哎,也不知,二殿下知晓刘二郎还活着,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陈舟晚的话一落,李內知气红的脸刹那煞白。惊恐地看向陈舟晚,后者替他理着胸前的衣襟,“你家老爷算计到二殿头上,你猜,这事还有谁知道?”
完了!完了!掉脑袋的秘密被挖掘出,刘內知捂着心口艰难喘气。
“老人家您怎么了?莫不是年纪大了发了什么病!”陈舟晚扶住心梗的刘內知,谦谦公子的脸上露出担忧,以及一闪而过的暗色。
靠近城门的某处小院,李文背着不省人事的李须韫一边在屋里搜寻,一边呼喊阿越。
在李须韫说去前院没多久,就倒在半路。李文没办法只好先喊来李须韫养的鸽子请陈舟晚,才带她来阿越这。
后院草丛窸窸窣窣,一只白嫩的手钻出,紧接着是张沾染泥土的脸,青黛图腾间隐藏一只同色的小虫。阿越把怀里的小花放下,揉着眼睛往喊声传来的地方走。
小花前脚从阿越身上下来,躲在暗处的竹叶青后脚缠上阿越,紧紧固住。
“阿怪。”阿越喊住推门查看的李文,歪着脑袋用亮晶晶的眼眸盯住他,“阿怪是找阿越玩吗?”
“郎君中毒了,阿越看看。”几人正好站在一间客房门口,李文索性直接把李须韫背进去放在床上。
“毒?”
阿越皱眉,取下贴身携带的布袋。布袋摊开呈现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以及一些形状怪异的工具。
根据李文的描述,阿越解开李须韫的衣物,李文顿了顿当即转身去门口守着。
纱布下的皮肤黑如无光的夜,阿越抹了下没发现手上沾有颜色,取出一根银针刺入发黑的伤口。
取出的银针染黑,阿越举着银针在竹叶青嘴边挥了挥,随后含住。
苦中泛着丝甜,有点辣舌头。她吐了口唾沫,摸着竹叶青冰凉的鳞片,“你觉的是什么?”
“嘶嘶。”
“你也觉得是?”
阿越又取了根针扎入,之后唤来只紫色长绒毛的虫。银针猛地扎入虫的身体,阿越看着它打滚,剧烈挣扎,最后融成一滩黑汁的虫,心下有了打算。
她抬脚往外去药房抓药,门口的李文见给李须韫盖好被子跟上阿越。
“阿郎这是中了何毒?”
“毒?”阿越回头看着李文,用无辜的表情说出真相,“阿奇没中毒,是引子。”
“引子?什么引子?”
“引子,就叫引子。引子是许多药汁熬炼而出,给虫子吃的食物。”
阿越不太明白李文突然变化的表情,伸手握住他粗糙的手心,“阿怪别担心,引子烈,阿奇是人承受不住虫吃的。我抓些药喝了就好了。”
虫?记忆深层的画面重现,李文沉默良久戴着颤音问,“什么虫。”
“阿婆蛮。”
阿越牵着李文去药房,“阿婆蛮不算毒性强的蛊,存在体内影响记事,血气。
它以人为食。
先是靠吸食宿主的血液,待到血液渐亏便会由内啃食脏器,最后在白骨内产子。新生的阿婆蛮幼虫便会吐出液侵蚀白骨为养分,然后蛊师会把吃完白骨的幼虫重新聚在一起,厮杀出最好的一个阿婆蛮。”
“阿奇身上有阿婆蛮。”来到药房的阿越和竹叶青一起称药。
“......阿越可有破解之法?”
捏着一颗干枯的草丢闻,阿越脸上的图腾似乎动了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布满诡异的光,“阿奇,阿婆蛮我解不了。”
“为何?”阿越可是他见过最厉害的毒蛊双全的人,若是她没办法郎君该如何。
竹叶青盘旋在阿越的肩膀颈脖,她捣碎准备好的干药材,在不断捏碎的动静中缓缓道来:“阿婆蛮是青族首领才能养出的蛊,破解之法只有首领知道。”
没听过青族,李文询问阿越知晓多少。
阿越捣药的手停下,竹叶青歪着头轻轻撞着她的脸,“青族灭族二十年,所以阿婆蛮无解。”
......
苦涩之味于嘴里炸开,床上的人猛地一阵咳,带出喂入的不少汤药在脸上。一张温热的帕子擦过,李须韫眯着眼在模糊中分辨眼前人。
“李文?”
她捂着脑袋坐起,瞧见他手中的碗接过仰头闷下。视线掠过屋内摆设,多少猜到些,“喊了舟晚?”
“初八郎君武功不差。”所以陈舟晚去了不会有事。
“咳——”嘴里一股血腥味,她没看见阿越在,想来是在后院与她的“孩子”窝在一起。
“你去祖父府上呆着。”
“郎君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李文,”李须韫把碗放在床边,扯下他擦脸的手,“祖父出事,刘府冥婚,此消彼长。现下母亲与祖父无人守着,我心不安。”
“风大侠还是未归?”李文不解,郎君的师父一直守在王侍郎府上,也就这段时间外出许久。“问问初八?”
二人同一师门,说不定能有风大侠的消息,他还是想跟着李须韫。
抬手覆上重新包扎好的手臂,李须韫眼睫动了动,“去找祖父吧。”显然,李须韫不想回答这两个问题。
听出她话语里抗拒和强硬的态度,李文默默把窗户关好,搬来一张圆凳摆好平日她爱看的话本,端着空碗转身离开。
夜深之时,桌上烛火摇曳映出屋内摆件张牙舞爪的真面目。床上的李须韫一头细汗困于梦魇,被辱攥紧在手心沁出汗。
“吱——”
窗扇被风带动发声,脸旁的发丝挠着脸。李须韫皱了皱鼻子,把那根不安分的头发撇开,翻身抱着被辱。
烛火晃动,黑影逐渐占满一面墙。风中有清香的药膏味道,驱散不少睡意。
“噌!”
“砰——”两道声一前一后打破夜色。
后背钝痛不已,来人撑着地站起对上李须韫苍白的脸。长发黏在脸上,配上这一副病中模样如同水中爬出来讨命的女鬼。
“下手真狠。”捡起地上的剑,阿十扯着嘴想笑,但奈何实在笑不出来。
呛了口风忍不住咳了几声,李须韫盯住阿十的脸,借着烛火彻彻底底地看清楚这人的脸。“咳咳,收了多少钱?”
阿十拧眉,“什么?”
“你这不戴面具的架势,是笃定今夜后我再也醒不来。”
她把碍事的发甩到身后,匕首放在枕下,赤手空拳的加上身子如今这般虚弱......不动声色地移到床边,“谁雇你来杀我的。”
“做生意讲究信誉,不好出卖雇主。”阿十看出她的意图,随后一步拉住她。
李须韫抿唇用力往前一扑,伴随背上衣料撕裂的动静握紧匕首,在地上翻滚到衣桁旁,扯下外衫盖住一览无余的背。
手里抓着衣料,阿十像是拿着什么危险之物般迅速松手远离。
趁着他注意力还在地上,李须韫直冲而上朝他脖上去,阿十及时回神往后仰翻,只让她在脖子上割出一条红线。
落地瞬间提剑往她后背刺入,谁料李须韫一个后踢差点让他当场死去。剧痛之下他弯腰缩着身子,长剑抵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李须韫转身一个横扫,阿十及时躲过,她不做停留抬脚往前一踹把人撞到墙上。
“呵,呵,没想到你都这样了还如此难杀。”一张嘴裹着鲜血的牙刺眼的白,他心底骂死李须韫这阴险的一脚,看她大汗淋漓地喘气,再次握紧剑柄。
心脏绞痛难忍,李须韫只觉内里一阵冲劲,在此之际眼前出现冲上来的阿十。四眼相对,鼻尖相撞,一道火星子在两人之间崩开。
匕首死死抵住剑刃,只差一点剑尖就刺入心口,也只差一点匕首割断脖子。
又是一阵绞痛,李须韫咬唇保持清醒。阿十瞧准时机抬臂压住她纤细的颈,提剑猛地往下。
剑破开血肉与地砖相触,胸口剧烈起伏的阿十抬起头看着被压在身下之日。紫色的眸子倒影出李须韫脆弱之态,雪白的衣不断被血吞噬。
他轻颤着,一片温热袭来,星星点点落在脸上衣襟——是李须韫的血,她竟然把嘴里的血吐到他脸上。
双眼朦胧,阿十直觉不妙想要起身谁知腹部被李须韫膝盖一顶,两人情形颠倒。
“你,”
“啪——”清脆的响声下,是阿十被打偏泛红的脸。他不可置信地注视上方努力保持清醒的李须韫,懵懵的,“李——”
“啪!”这下两边脸都被印上五指红印了。
“怎么不杀我?”李须韫坐在他身上,一手撑地一手握着匕首,在阿十胸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往下刺。
“......”
阿十别开脸看向她肩胛骨上还在滴血的伤。方才那刻他明明可以直接刺入心脏的,可手不受控制地偏移,脑海里全是在洞穴李须韫的不离不弃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有些毛病,入了织楼就必须听楼里行事。楼里让他查李须韫的身份,他直接上报。楼里让他杀了李须韫,他也就来了。
可偏偏某一刻,又开始唾弃自己的忘恩负义。
唾弃自己竟然要杀救了他一命的恩人。更唾弃明明知道身为织楼人最需谨记“斩草除根”“无情”这最重要的准则,可他还是心软了。
原本以为在楼里待的已经成为麻木傀儡,可终究不是。
他狠不下心,杀不了李须韫,就像他也杀不了那个他追逐许久的人一样。
“阿十,”李须韫没什么精神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杀,又不杀。你大晚上闹这么一出,难不成是上门让我取你命?”
没等到他回话,李须韫忍住寒颤想要吐的恶心感,起身站定往床走。
“你说我,那你这是什么?”李须韫一起开,他视线瞬间亮了不少。
“懒,我懒行吗?”扑到被辱上,人一松懈肩膀上极深的伤口便传来密密麻麻的痛。
阿十理解不了她的想法,疲惫地靠着墙歇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对上怒气冲冲走来的人,“你想,唔!”
“还你,”李须韫抽出扎入阿十肩膀的匕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赶紧走,“滚吧!不然我怕反悔杀了你。”
脸颊红肿,脖子血凝固,肩膀钝痛,胸口绽开的伤口,差点被毁了命根子的阿十,“......”下次见面一定要弄死她!!!
阿十一走李须韫顿时脱力瘫坐在地上,可就算使不上劲还是倔强的想拢住匕首。
幸好阿十想法异于常人,不然今夜可真要交代了。坐在地上恢复了会力气,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盖上被子。
完全不顾,也顾不上肩膀的伤口。她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阿越后院养的虫子此起彼伏地吟唱,没一会她就陷入昏睡。原本阿十离去时合上的窗,在李须韫失去知觉的瞬间再次打开,露出两位不速之客。
风阵阵吹,月光使得来人身上的铁器寒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