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唯有风吹树影婆娑,脚踏枯枝残叶的窸窣声。
桃林中,沿着青石小径,谢暮提着灯笼,顾朝抱着酒坛,两人向着最大的那棵桃树走去。
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有人也和他们一样,大晚上的不睡觉,来这林中夜游。
“……我瞧着这桃林最大的就是这棵桃树了……”
乍一听,这声音还挺熟。
“这谁呀?”
远远的,谢暮停了步,掩着唇,附在顾朝的耳畔小声嘀咕:“你说,这大晚上的哪个奇葩,还特意来桃林夜游的呀?”
热气呼过耳畔,莫名的有些痒。顾朝微微侧了侧身子,挑眉看他,“奇葩?”
这一刻,谢暮愣是从他那张没多少情绪的脸上读出了“原来你也知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来这儿玩夜游是很奇葩的事儿啊。”
“哎——”果然,有时候人和人太过熟悉也是件很糟糕的事。
反正,谢暮一点也不想看懂顾朝的“无声嘲讽”。
他移开视线,打算上前探一探前面那人的身份。
然而,他刚要抬脚,另一道极其熟悉的女声忽然传来:“崔大哥选的,自然是极好的呢~”
听到这个声音,谢暮一僵,又有些不太确定,“这声音……是挺像,但是——”
但是,这娇滴滴的语气……
好奇怪哦,再听听!
“那咱们就埋这儿吧,到时候也好找些。”
“嗯,崔大哥想的就是周到呢,我听崔大哥的~”
崔大哥?
崔长恒?
他未来的大姐夫!
——难怪声音这么熟。
“那,我先挖个坑。谢妹妹你先往边上靠靠,可别让淤泥弄脏了你的衣裳。”
谢……妹妹!
崔长恒的“谢妹妹”那不就是——
谢暮神情呆滞地扯了扯顾朝的衣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妙淼姐的及笄宴上,卫婶婶和谢伯伯不是放出了风声,要和崔家的这位大郎结亲嘛,按照咱们这里的习俗,有情人树下埋青梅或女儿红什么的,这不是很正常。”
正常?
正常!
“我姐啊,谢妙淼!”谢暮激动道:“那可是弯弓能射大雕,上马能舞长矛,闲时常提木棍教训我等弟弟的谢妙淼,她、她!”
词不达意,唯有抓着顾朝的手臂,一脸的人在梦中游。
半晌,他依旧恍惚,“朝朝啊,我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大姐变成了温柔、娇弱的女郎,这实在是……太离谱了!”
他可笑道:“哈哈哈,温柔娇弱?我姐……温柔、娇弱,见鬼的温柔娇弱!”
重要的事,必须重复说上三遍。
顾朝面色古怪,“你……”往后看一眼吧。
然——
“哈哈哈,就我姐那一口气能干掉一个我,两口气能干掉我和我二哥的那架势……”
或许是“受惊过度”,以至于谢暮早忘要压低声量。
“咳咳——”
顾朝抱着酒坛,一时空不出手来捂他的嘴,但瞧着对方身后越逼越近的人影,他只能委婉地用眼神示意:别再说了,快看身后!
可惜,他这次纯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惊吓过渡”的谢暮越说越起劲,越起劲越大声。
待他说完“两口气能干掉我和我二哥的那架势,除了凶残,也只有‘恐怖如斯’能形容一二啦~”这话的时候——
“凶残、恐怖如斯,嗯?”
黑影袭来,寒风骤起。
谢暮背后一凉!
“哎——”没救了。
顾朝叹了一声,向着谢暮身后的人影点了下头,恭敬地唤:“妙淼姐。”
“哟,是小朝朝啊!”
一身粉白罗裙的妙龄少女自黑暗中迈着莲步,优雅走来。
月光下,那粉白罗裙的少女亭亭而立,不远不近地看着顾朝,清浅一笑,露出两颊略带狡黠的梨涡。
这一刻,她笑容和煦,语带温柔,“怎么还没睡?这大晚上的,风凉,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
一拍脑袋,“啊呀,瞧我这记性,我们小朝朝啊,小小年纪就是妥帖沉稳的好孩子,这大晚上不睡,穿着中衣,还披散着头发出来夜游的事,呵呵——”
这一刻,她的笑声格外地轻柔,好似晚间的凉风,幽幽地回荡在朦胧的月色中,伴着飘零的花瓣儿。
谢暮凝视周身纷飞的桃花瓣儿,看着它们缓慢地起舞,缓慢的旋转,缓慢的坠落——此情此景,此刻光阴,可不得默念一首: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心口”都不见[1]。
哎,这飞的何止是桃花瓣儿,这飞的明明是刀——千片万片无数片的刀啊!
果然,下一瞬,“啊啊啊啊,姐、姐、姐,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这大晚上的……”
月黑风高杀人夜,咋闻林间鬼哭狼嚎悲戚戚。
“呵,你也知道是大晚上哈,我叫你大晚上不睡,扰人清静!”
谢妙淼抄起地上一木棍,连追带打,冷笑连连。
谢暮上蹿下跳,满林子瞎跑求饶,“呜呜呜,姐、姐、姐,别介呀,那么粗的木棍,我怕疼的呀!”
“呵呵,疼了才能长记性呀,谢暮暮,看招!”
“姐姐姐,那、那都是骗人的呀,要是疼能叫我长记性,我被你揍了这么多年,我为啥一点儿记性都没长?”
“……”
谢妙淼竟然觉得他弟说得还挺有道理的,于是她顿了顿,决定——
揍得再用力些!
这厢,谢家姐弟相爱相杀。
那厢,顾朝放下酒坛,同崔长恒相顾无言。
崔长恒的书童和谢妙淼的侍女紧随其后,两人瞧着林中的场景,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沉默了半晌,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说话,只提了提手上的灯笼,打算继续做“沉默的明灯”。
“咳咳——”
而崔长恒作为“兄长”,自认有照顾“弟弟”的义务。
这会儿,他虽也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向前,打破僵局,“二郎,夜安否?”
“……”不得不说,这声问候着实是叫人尬上加尬。
顾朝抬眸,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他此刻的表现有些过于平静了。
但面上,他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客气和淡淡的疏离,“崔哥哥,夜安。”
一句“夜安否”,一句“夜安”,两个半生不熟的人又一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烛光摇曳,崔长恒的余光扫过顾朝脚下的酒坛,这下,他终于又有了可以聊的话头。
“顾二郎君同暮暮深夜游桃林,也是来这林中埋酒的?”
“嗯。”
顾朝敷衍了一声,场面再一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崔长恒挠了挠脸颊,“呃……那、那真是巧了。我同谢妹……咳!”
他欲盖弥彰地顿了顿,“我同谢姑娘也是得了青梅,来这林中埋酒的。”
对于崔长恒对谢妙淼的称呼,顾朝并不在意,但听到青梅酒的时候,他眉梢一扬,倒是来了点兴致,“那确实是挺巧的。”
他的视线落在桃树下那两大坛的酒坛上,“崔哥哥和谢姐姐的酒,也是卫婶婶给的呀?”
——卫婶婶,名曰:卫长乐,乃谢暮的阿娘,谢府的女主人。
“啊,对。”崔长恒道:“是你卫婶婶给的。”
“卫婶婶爱酒,暮暮缠了她好些时辰才得了这么一小坛。”
顾朝的视线在酒和崔长恒之间来回看了几轮,神情微妙,“真羡慕崔哥哥,卫婶婶送崔哥哥的酒……真是好大一坛。我瞧着,另一坛酒好像是妙淼姐姐的。
也是巧了,崔哥哥和妙淼姐都得了酒,还都是一般大小的,连酒坛外的红色喜字都一模一样呢。想来,卫婶婶一定很喜欢崔哥哥的。”
崔长恒似乎没听出顾朝言辞中的三分了然,七分调侃,他只憨憨地挠了挠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承蒙伯母厚爱,是我等小辈的福气。”
又道:“暮暮还小,总不好喝酒的。”
这模样,这姿态,瞧着憨实内敛,也确实附和外界传闻的那般——崔家大郎才情平平,但胜在心善憨厚,是位极好的少年君子。
看着眼前的崔长恒,顾朝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同窗——小白兔·赵谨言。
只是,比起赵谨言那种纯天然、无污染的憨,眼前的这位……总觉得哪里有点儿违和?
不待他深思,桃林中相爱相杀的两姐弟又从远处绕了回来。
在一阵“嗷嗷嗷”的怪叫声中,一个人影飞扑上树,唰唰唰几下,猴似的就爬到了树上,抱着一根粗大的树干,向树下的人求饶:“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我温柔善良,身娇体贵的好姐姐,我真的跑不动了……呜呜呜,我错了还不行嘛,求放过啊……”
“错?”谢妙淼扛着桃木枯枝,仰头冷笑:“呵,你倒是说说自己错哪儿了,嗯?”
“错……错在不该大晚上不睡,打扰大姐和……和未来大姐夫夜游埋青梅,共话天长地久。”
“错在一不小心揭穿了大姐在未来大姐夫心中的温柔娇弱的虚假形象。”
谢暮,谢家三郎,铁骨铮铮也!
——是纵然“生命垂危”,但依然嘴硬如铁,爱巴拉巴拉,拉仇恨值的谢家好儿郎。
可惜,嘴贱一时爽,惹姐火葬场。
“姐你冷静啊,你别上来啊,姐、姐,我得好姐姐啊,你可得注意形象,咱未来大姐夫还在呢,姐——”
眼见“阵地失守”在即,谢暮二话不说,又窜下树来,连滚带爬,麻溜滚蛋。
谢妙淼紧随其后,“谢暮暮,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嘤嘤嘤,我又不是傻子,傻子才站着让你打嘞,人活着不好嘛!”
众人黑线:呵,你还知道人要活着呀!
“谢、暮、暮——”
一声怒吼响彻桃林。
月光下,烛火中,她追,他逃,他依旧插翅难飞[2]。
顾朝看了眼谢暮,见他上蹿下跳,依旧精力旺盛,全身完好,于是安心地挪开了视线,转而好奇地打量崔长恒。
“崔哥哥,妙淼姐好像……真的生气了呢。你、不过去拦一下吗?”
“呀,起风了呢。”
对上顾朝投来的视线,崔长恒眨了眨眼,腼腆一笑,又忽得抬起头来,看向群星闪烁的星空,“哎,良辰美景啊,就是可惜了……晚风清凉易受寒。”
他招了招手,唤谢妙淼的侍女,“小琴姑娘啊。”
“是。”侍女小琴提着灯笼,向前一步,躬身等候指令。
“小琴姑娘啊,你家谢姑娘身子娇弱,这夜里锻炼小跑……虽然是好事,可千万注意哈。等谢姑娘锻炼完了,记得赶紧为她披上一顶斗篷。啊,对了——”
他又唤自己的书童,“阿鸣啊,咱们暂居的别院离这儿近,你去提一壶温热的茶水过来,记得快些,等谢姑娘锻炼完了,正好能喝上一口,解解渴嘛。”
又特意强调:“对了,要记住哦,是温水——谢姑娘身体娇弱,可不能喝太热或太凉的。”
崔长恒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娇弱的谢姑娘正反手压着她亲爱的弟弟,中气十足地威胁:“谢暮暮,我让你跑,让你嘴贱,让你大晚上不睡扰人清静,老娘我不打死你,今儿个就跟你姓……”
晚风徐徐,卷落桃花三四片;
月色朦胧,掩去多少姐弟情!
小琴:“……”
阿鸣:“……”
顾朝:“……”
沉默是今晚的桃林。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说明:
【1】引用自《咏雪》清·郑燮原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2】 引用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