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此话，隋原指节不由捏紧，书简甚至出现了一道小小裂纹。

凑过来看姜俞云更是脸色发白，不自觉看向不远处在程青羽怀中蜷着的程染，颤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不是花语，是咒语。”程桉面色沉凝，道，“有一上古咒语名唤七日咒。在七日花阵中许下咒语之人若违背，七日之中必受剜心刺魂之痛。”

“剜心…刺魂……”姜俞云喃喃。

“会害及性命吗？”隋原急问道。

程桉摇摇头，面色却并不好看，“正常情况下并不会，只是灵魄会到一定创伤，修养一段时间即可恢复。可小染的情况特殊，七日咒与他而言，或与催命符无异。”

他并未再细讲程染的情况如何特殊，向程渊问道，“渊儿，那人如此作为是何目的，你可知道？”

“大长老，此事……该是与我们此行的来意有关。”程渊在心中暗叹一声，朝程桉简单讲述了一番冥府如今的现状，以及暮灵一族之事。

听得暮灵二字，程桉立即面色严肃了几分。作为白族辈分最大的老人，他自是对这伴着所谓诅咒灾祸的暮灵一族知道几分的，瞬间也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大长老，不知我们何时能见到白神大人？”程渊问道。

“此事紧急，我这便回去禀告白神。待白神出关，老夫定第一时间传唤你们到肃堂。”话毕，程桉便匆匆离去，路过程青羽身旁之际，吩咐道，“羽儿，你先带小少君回去罢。”

“是。”程青羽点点头，便带着程染缓缓走着离开了。许是受了惊吓，今日的程染低着鹿脑袋，鹿角轻蹭着程青羽的手背，似是时刻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姜俞云见程染离开，很想冲上去说些什么，可方才程桉那催命符三字便似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完全迈不动脚下的步伐。

毕竟，终是他动的手……

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轻拍两下，抬眼便见隋原朝他露出个宽慰的笑。

只那笑容之中，多少带着几分郁闷。

此行本可获得的最大助力被阻，饶是一向随性的隋原，也不免郁闷无奈。

程渊倒一如既往淡定沉静，“即便白神大人无法亲自前往，若他有意助我们，也定会派遣族中精英弟子前去冥府。白神大人作为一族之长，本也不大可能施离魂之术亲往冥府。暮乔此举，怕只是以防万一，消除那最大的隐患。”

“可我还是好想揍扁那个暮乔啊！每次出现都这么烦人！”隋原磨磨牙，做出一虚空挥拳的动作。

“先回去吧。”程渊安抚地揉揉隋原的脑袋，给这只炸毛的小凤凰顺顺气。

“如今耽误之急，该是先弄清那书简上所言是否真的与姜大夫所说的对应，以及那七日咒除了违背咒语外，是否还有别的发作可能？”

方才程桉离开前便告诉二人，自己对七日咒只是知道个大概，具体如何还要麻烦二人去察看相关古籍确认一番。

隋原点点头，也放下心中义愤，决意先回去把正事研究透了。

可这一转头，看到一旁的姜俞云，他便发觉了不对劲。

姜俞云的性子憨憨的，往日无人之时，他一人待着，总静静沉默着想事情，让人觉着呆呆的。

可此刻的姜俞云，眼光直直望向前方，面容僵硬，是真真呆住了。他就如一尊新造的雕塑，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姜俞云，你咋了？”隋原被他这副样子唬得略略吓一跳，想着这家伙总不会这时给他开玩笑活跃气氛呢吧。

可顺着姜俞云呆滞的目光望去，隋原便见一个他方才一时间完全忘记了的人。

林堰，林老大夫。

他依稀记得，方才知澄湖旁出事之时，林堰似也跟着几人一同赶过来了的。可过来之后情况混乱，他自然也顾不上再管这位老人家。

如今看这位老人家的站位，怎站在那么粗的树后头，似是跟过来后又偷摸躲起来了。不过凭林堰的灵力，这个距离，方才的事该也看个听个清楚了。

如今见三人目光齐齐望来，这位老大夫清清嗓子，背着手，从树后缓步走出。

“渊小子，没成想，你这朋友，竟还是老头子我的老熟人呐。”林堰捋捋山羊胡，如此道。

话虽如此说着，可林堰明显侧着身子，似是不敢看身后这位老熟人。

随着林堰的走近，姜俞云那似被封住的面容略略抽动了下，他很想开口说什么，可是还未张嘴，大颗大颗的泪滴便簌簌滑落，声未出，已然哽咽。

隋原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与程渊对视一眼，程渊了然开口，“林老先生，既如此，那你便和姜大夫先叙叙旧吧。我与隋原先回去落英院了。”

两人走远，姜俞云仍垂着眼，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明明是那么多年来心里最想见的人，可如今见到面了，却连曾经最熟悉的称呼似乎都唤不出口。

“唉……”终于，是林堰转过身，轻叹一声。

他伸手轻轻揉揉青年的头，一如多年之前，他牵着那小小少年走入院门。少年局促不安着，分明还应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因太早经历太多风浪，让其对这世界似已失了天真好奇，只余彷徨惊恐。

他抬起手，安抚地揉揉少年的脑袋。

彼时的小小少年，也如青年此刻般，抬起头，迷茫无措地望着他。

“云小子，这么多年了，还没长大呢。”林堰伸指戳戳青年的额头，语气尽力自在放松，就好似这几百年的光阴，从未曾隔在他们之中。

“师父！”听得熟悉的称呼，姜俞云终是彻底绷不住，一把扑进老人的怀里，哭得更凶了。

“师父，我有好好听你的话，做一个好大夫。我在你说的神芝谷救了特别特别多妖，还开了一家小医馆，有好些病人送牌匾旗子给我，夸我是个好大夫。”

因为哭泣，姜俞云的声音已有几分嘶哑，可他仍一字一顿地，忍着哽咽，将这些已压在心底几百年的话通通倒出。

其实他早已不知，这么多年对善的坚持，到底有多少因着师父的教诲，亦或是他心里拗着的那股气。

他是天生背负灾祸的暮灵族，但他也是很好很好的妖。

他帮了特别特别多伤重或患有顽疾的妖，他们赞他是小神医，医术高明。

神芝谷不时会有些看不起病走投无路的流民，他也会尽力帮他们。夸他心善，赞他是小活菩萨一类的话姜俞云听得或许已不下百次，

姜俞云，那个林堰从雪地里被捡回来的云小子，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教诲。

听着姜俞云的话，林堰愣住，他未曾想，百年后重逢，这小子先对他说的话，竟是这些。

他看着面前这个因哭泣而有些狼狈的孩子，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只可惜他们师徒缘浅，他未曾照顾这孩子多少时日，就被迫让其独自面对这苍茫的世间。

云小子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从林堰把他带回来的第一天，姜俞云就格外懂事。他会主动帮着做各种事，采药，晒药，捣药，只要是能做的，姜俞云都会积极主动去做。

姜俞云学医的天赋极好，旁人两三年才能熟练认齐的药草，他不出一年便能通晓每一株草药的药性，甚至可以举一反三，提出一些林堰都不免有几分惊讶的药方来。

医塾大长老初初对姜俞云的天赋极其重视，对其赞誉颇多，甚至提出破格将姜俞云提前收入医塾内院。

可姜俞云面对那些赞誉总是不骄不躁，他拒绝了大长老的破格邀请，只说想先踏踏实实跟在师父身边学本事。

这是个无论放在哪个人家，都会被疼惜喜爱的好孩子。

可因着身世，姜俞云被迫背负了太多的痛。

他从无怨言，甚至到头来，他只想向这个世界证明。

我很好。

我是个好大夫。

林堰很想宽慰这孩子几句，可听着这孩子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这些年来的过往。从刚离开医塾到后来去神芝谷，似乎一点一滴都要给他分享个干净，林堰这愣是没找到个插话的缺口。

未料，姜俞云说着说着忽然一顿，怔怔停在那，眸中的光猝然暗下。

“师父，我今天……伤了一个人。”

一个满心满眼信任他的人。

他清晰记得，程染探身过来之际那双睁大的小鹿眼，里头盛着只有满满的好奇。程染或许懵懂，可姜俞云知道，程染是真心实意与他做朋友，满心欢喜地接今日的约。

可他动了手，伤了程染。

即使非他本意。

“那个暮乔……也是暮灵族。他之所以可以控制我，是因为暮灵族的种族天赋……法则。”

“法则？”林堰也曾听说过一点暮灵族这逆天的天赋能力，可即便是万年前，也只有极少数暮灵族人会拥有这等天赋。更别说如今暮灵族早已败落，只怕存有那么一个拥有法则天赋的都极是难得。

没成想，方才那个暮乔便是一个。

“是……拥有法则之力的暮灵族人，对其他暮灵族人皆有控制之力，灵力越弱的，越易被控制…所以……”

“云小子。”听到这里，林堰哪还不知这小子想说什么，立刻严肃了面色，“世间控术万千，即便没有你所说的这些，也可能会出现别的控术。”

“可若是我的灵力强些，是不是便不会……”

“云小子！”林堰语气加重，再次截断姜俞云的话。

“这世间恶人想要做恶事，那是拦不住的。所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云小子，非你之过，如今无谓苛责自身，实在何必。”

姜俞云沉默，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

可他便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今日不是他在程染身边，是不是便不会发生这些事。

是不是他这个暮灵族，便注定了带来灾祸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