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去见见老熟人。”
隋原站在神芝谷入口,同程渊说道。
他口中所说之人,正是姜俞云。
自从三百年前一别,三人倒一直还有联系。姜俞云这些年来一直留在神芝谷行医,因着他精湛的医术和低廉的收价,这么些年在神芝谷倒累积了不小口碑和名声。隋原二人到来之际,还有十几个病人排在他的药堂门口。
姜俞云专心诊治完最后一个病人,抬头便瞧见静静等在一旁的隋原二人,瞬间面上展露一个舒心的笑容。
“隋原,程渊,你们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隋原随手扯了张空椅反着坐下,他坐姿闲散,一手托腮,支撑在椅背之上。
“这是阿原路上给你买的桃花糕,东临城的,在当地很有名气。”
程渊说着,从空间中取出一盒糕点,而后又掏出一罐茶叶,两只狼毫,三卷宣纸,四筒……等等等……
“还有这是白芸城的青茶,落音山脚的狼毫……”程渊边说边掏着,不一会便已将姜俞云的桌子摆满了。
“你们每次来,不用都给我买这么多东西的。”姜俞云瞧着这堆礼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收着吧,这几天我们可还要在你这白吃白喝呢。”隋原瞧着桌上的礼物,“不过我竟然不知不觉又买了这么多吗?我都没发觉。”
“咕噜咕噜!”小白从隋原的衣襟之中探出身子,睁着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朝姜俞云这个陌生人叫唤了几声。
“这是什么?”姜俞云好奇地戳了戳小白的脑袋。
面对姜俞云的触碰,小白忽地龇牙,伸爪挠了姜俞云指节一下,而后又钻回隋原衣襟之中。
小白的爪子并不锋利,它的力气也极小,如此一下,也不过在他手上留下浅浅一道白痕。姜俞云讪讪地捻捻手指头,收回手去。
隋原立即弹了小家伙脑袋瓜一下,“胡闹什么呢。这是姜俞云姜大夫,我和程渊的好朋友。”
小白却蜷在隋原的衣襟里,不肯再出来了。
“小白是我和隋原半月前从一远辟之处带回来的灵兽,许是还有些不适应见生人,请姜大夫见谅。”程渊道。
姜俞云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这次来要待几天啊。”
隋原:“可能两三日?我们这次来是要探听一些消息。”
“探听消息……是不是关于…冥府?”姜俞云开口,所言却出人意料。
“你知道?”隋原讶异,他和程渊寻找一路,刚刚入妖界也略略再打听过,可终究一无所获。没想到率先给他们讯息之人,竟是终年窝在神芝谷的姜俞云。
姜俞云抿抿唇,眼睑垂下,并不直视隋原二人。
“其实,我之前一直未曾告诉过你们。我们暮灵一族之间,有特殊的通讯方式。”
“你的意思是,冥府之事,是暮灵一族所为?”程渊询问道。
“是……”姜俞云捏紧衣角,“两年多以前,我曾收到过族中的讯息,大致意思是有志向的族人,皆可随他们去冥府做番大事业。”
“此前我其实从未收到过族中的传讯,对于这事也是将信将疑。而后我便努力四处探听冥府的消息,终于在半年多之后,我在…在一个云游商人口中得知,冥府似乎真的出了变故,还有灵逃出来求助。”
“我当即便想将此事告知于附近的妖族大家,可那云游商人却警告我说,此事无用,之前她已尝试过,可那些大宗大族对此皆多是爱搭不理,只有寥寥几个宗门明确表示会派遣人手,前往冥府一探究竟。”
“怎会如此?”隋原蹙眉。
“那云游商人告诉我,因为冥府发生的变故只是针对于人族,进入冥府所需代价又极为巨大,因此妖界宗族也便不愿管这桩事了……”
“他们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吗?冥府那股势力若是发展起来,可不定哪天就烧到妖族了。”隋原嗤笑一声,嘲讽道。
话虽如此说,可其实三人心里都清楚,虽有这个可能性,但对于妖界种族来说,为这个可能性,与所要损害的利益对等,不值得。
“那人族的宗门呢?”程渊问道。
姜俞云摇摇头,“这我不太清楚了,那位…云游商人临走时表示她会去人族寻求帮助,可后来似乎并无什么成果,她也未曾再传讯息于我。”
人族最近百年修炼之风低迷,各大宗门凋零,都隐于深山不出世,只怕这位云游商人寻得到那些宗门,亦不知他们如今可否有实力应付冥府出现的这神秘势力。
“其实后来……我还去了趟,白族。”姜俞云犹豫了下,还是说道。
“如何?”程渊面色无波无澜,问道。
“白灌林我进不去,便去了白族近些年一个对外驻守的宗门,可他们似乎……并没有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看起来,情况很严峻啊。”隋原托着腮,点评道。
“隋原、程渊,你们有什么打算吗?”姜俞云打量着两人神色,试探问道。
“都被我俩知道了,这闲事不管不行啊。”隋原说着,扒拉过姜俞云桌上一盘杏仁,便顺了颗塞在嘴里。
姜俞云来不及阻止,便见隋原皱成川字的脸庞。
“这是苦杏仁……”姜俞云讪讪道。
“姜俞云,你这桌上不放零嘴,放个药材,这是极不对的。”隋原苦着脸,从程渊伸来的掌中两指捡起一颗糖莲子扔进嘴中。
这一插曲,倒是让三人间因冥府之事生出的沉郁气氛散了几分。
程渊道:“其实如今我们能做的,便是两件事。一是我们找人去救冥府,二便是我们自己去救。”
姜俞云:“如果就我们三个去……这怕是行不通吧。”
“不要总这么悲观嘛姜俞云,万一还是有那么几个宗门大族愿意帮我们的。”隋原伸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现在,让我先去冲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奔忙了这半个月,累死我了。”
说着,他便用手锤着肩膀,踢踏着脚步拐到了药堂后头去。
药堂之后是个小院,隋原熟门熟路地寻到姜俞云常年为他和程渊备着的一间。
程渊跟在他的身后,前后脚进了屋内。
“咕噜!”小白从隋原衣襟钻出,灵巧地窜到了他的肩膀之上。
“隋原,刚刚。那个人,好……好奇怪。”过去半月多,小白说话已能吐字清晰,只是还一顿一顿的,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隋原挑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他身上,有很不好,很不好的感觉。小白知道,那是,诅咒。”
听得此言,隋原程渊面色严肃起来。程渊上前一步,细细询问道,“小白,你说的诅咒是什么意思?”
“诅咒,就是,诅咒啊。”小白说着又纠结地揪揪自己小白毛,“可是,那个人,好奇怪。小白一开始,以为他是,坏人,有那么,那么不详的,气息。可是,小白后来又发现,他其实,是个好人。”
这通话下来,倒是有点把隋原说迷糊了。
他努力理着思路,“你是说,你一开始感觉到姜俞云身上又不详的气息,可是后来你又发现,其实他是个好人?”
“对呀。”小白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隋原对此好奇了,小白能感觉到不详气息可能是它拥有感知暮灵族气息的能力,这人妖本性之好坏,又怎么能一眼看出。
“小白,就是,知道。”
小白一跃,跳到一旁的一处小栏杆之上,而后伸出小爪爪,指着隋原的胸口,“小白可以,看见。”
“你可以看见我们的心?”程渊问道。
“对,你们的心,都很漂亮。你们,都是好人。刚刚那个人,心也很漂亮,也是好人。”小白说着垂下头,“可小白一开始,以为他是坏人,咬了他。”
这话说着,这小毛团子竟露出一似是愧疚的神情。白色的长毛耷拉下,看着都有些蔫蔫的。
“小白,想对他说,对不起。可刚刚,没好意思。”
隋原惊奇地拎起这小毛团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小白被悬在半空,有些不安。
它委屈地揪揪自己的长毛,道,“我没道歉,隋原你就要,惩罚我吗?”
隋原安抚地将其捧回掌心,摸摸其脑袋,“没有没有,就是之前竟然没发现,小白竟然这么厉害。”
“小白,很厉害吗?”小毛团子完全没意识到,可一眼通晓它人心性,是何等强悍的能力。不过对于它这般天真懵懂的灵兽来说,有此等能力,倒是极大的幸事。
隋原叮嘱道,“你发觉姜俞云身上不详气息的事,不用别告诉他,也不必特意道歉。只以后别再欺负他,对他好好的,就行了。”
小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承下来。
虽说着要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可隋原与程渊第二日起来,便又准备着出发了。
“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啊。”面对姜俞云的请求,隋原倒是并不意外。
“是……冥府发生的事,我定要搞个明白。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也想尽力。”姜俞云道。
隋原瞧着姜俞云认真的模样,忽道,“姜俞云,为什么你就没想着跟你的族人一起,在冥府干那什么事业?”
姜俞云一怔,慌忙摇摇头,“这怎么可以,他们所为皆是恶事。”
瞧着姜俞云紧张的样子,隋原不由噗嗤一乐。
“姜俞云,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若是个女儿身,特别适合出演那话本里的小白花。受尽苦难,却依旧悲天悯人。”
姜俞云挠挠头,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你说的,哪里像我。”
“虽然我一直没特意问过你。可是姜俞云,你一直留在神芝谷行医,是不是就因为你的族人,因为那些暮灵族害死很多人族妖族的往事。”
姜俞云眼神躲闪,缓缓捏紧衣角。
“你想着,他们害了那么多人。你在这若是能多救几个,是不是也算是,替他们赎罪了。”隋原却直直盯着姜俞云的眼,一字一顿说道。
“可是有用吗?我做这些,能抵哪怕万一吗!”
姜俞云猛地抬眸,眼尾已然泛红。他颤着声道,“过去,就算听说过暮灵族所为,可我总抱着侥幸,想着那是先辈所行之事。可直到百年前,我来到阎罗宗,亲眼看到暮乔所行所为之事。”
“隋原,程渊,你们知道吗?其实在阎罗宗,我早就被他发现了。暮乔发现了我这个同族,他说,皆言暮灵是恶族,如今我救他杀,这样是不是……就更有趣了。”
“你们当时说,如果没有我,阎罗宗会死更多妖。可我当时没告诉你们,也是因为我,那几天阎罗宗死了比往常更多的妖。”
“是我害死了他们……”
姜俞云哭着,声音已然哽咽。
“是我害死了他们……”
“杀人的是暮乔,而不是你。”程渊上前按住姜俞云的肩膀,“无论什么缘由,是你当初在阎罗宗救了他们,也是你在这百年在这神芝谷,救治了千千万万的妖。”
“姜大夫,暮灵族的恶不应你来承担,暮乔的罪更不应你来背负。你在神芝谷三百年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作为朋友,我和隋原真的希望,这次冥府之事过去后,你可以放过自己,从此之后再不困于暮灵之名。只为,自己活着。”
姜俞云眼眶通红,朦胧地水光让他有些看不清眼前两人,可他却隐约觉着,自己看清了眼前的路。
确实,冥府的事,让他作为暮灵一族,觉着身上的罪孽又重一分。可与此同时,这也是他,再一次‘赎罪’的机会。
“你是,好人。不要,难过。”小白从隋原的衣襟里钻出来,一蹦跃到姜俞云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捧住这个小家伙,却见这小白手怀抱着一堪比半个它自己的石头,递给他。
“这个,给你。你要,开心。”
姜俞云怔怔地接过那颗萤石,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再次滑落。
不过这回,他哭着笑了。
“好,谢谢你。”
他想,他要的全心全意的善意并不需太多,只需这一点点,便可让他于这世间……多揣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