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君，此人是谁？”冯岸眼神冷若刀锋，扫在姜俞云面上，活似要生剜了他。
“他是我的朋友。冯伯，您松开他好吗？他不是个坏人。”无论隋原对姜俞云有几分怀疑，他也不能眼看着姜俞云就这么被冯岸掐死。
“这人是暮灵族。小神君，你莫被这些人伪善的嘴脸骗了。”
暮灵族？
隋原终是想起，为何他听到暮灵族时觉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原是多年前，他偶然听到父神与冯岸谈话中，曾有提及。
恶咒，天罚，禁忌，法则之力。
耳边回响起程玄说过的话，看着这面相清秀，笑起来还憨里憨气的少年，一时间真很难将其跟那诡秘的种族联系在一起。
这已入禁忌的种族，过去他从未听过遇过，怎忽的这段时间他遇到了一个又一个。
“冯伯，就算他是暮灵族。您也没必要见面就置他于死地……！！！”
隋原话音未落，便见冯岸的指节在姜俞云颈部一扣，竟生生撕下薄薄一张皮来！
那皮薄如蝉翼，其上隐约可见五官轮廓，是上等的□□。而失去这层面具的姜俞云……面容实是有些不堪入目。
那是一张被大火狠狠灼烧过的面庞，其上满是可怖的疤痕，已是完全看不出五官轮廓。
或者说……没有轮廓。
这是这脸初看骇人，细看更是恐怖，因为它被灼烧得似是眼睛、鼻子、嘴巴都完全没有了，那里就是完全平坦的一片，只有因烧焦卷曲的皮肉。
“小神君，看好了。这便是暮灵族，生而无脸。不过这人竟把自己本来面容毁了，倒还算聪明。”对着这么一张脸，冯岸似是早有预料，随手将那□□摔在地上，一手继续掐紧姜俞云的脖颈。
眼看着姜俞云脸色已然发紫，隋原也管不得太多，急忙上前，想直接生掰开冯岸的手指。
被隋原如此阻止，冯岸眸底闪过一分暗色，终究是松开了掐住姜俞云的手掌。
挟制被松开，姜俞云坐倒在地，便手忙脚乱地立即抓起地上的□□，安放回脸上。
他原本面庞并无双目，却似乎能清楚视物，姜俞云这一伸手，便准确拿到了地上的物什。
见冯岸停了手，隋原也是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冯岸是真的想杀了姜俞云。
“小神君，你对暮灵族恐怕不够了解。他们阴险狡诈，危害极大。此人，决不能留。”
冷冷一句，便以种族之由定了姜俞云的生死。
姜俞云垂下头，唇角勾起个苦涩的笑，耳边听到那初认识的凤族少年试图为他争辩着。
“冯伯，只因他是暮灵族便定了生死，这未免太荒谬了吧。”
“小神君，你知道这几万年以来，暮灵族诞生至今，曾在四界惹起多少风波，造起多少祸端吗？即使天罚过后，这个种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便会在某处出现，造成一场灾难。这人是暮灵族，便是他最大的罪孽。”
“可至少目前据我所知，姜俞云没做过什么恶事，他还救过我和程渊，以及另外好些人的性命。就以这个理由您要杀掉他，这绝不可以。”
“救人？只怕是他为了博取你们同情做的蒙蔽手段罢了。”冯岸冷哼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哼....”瘫坐在地上的姜俞云忽得发出一声低低冷笑，“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怎得不顺道让天道灭了我们一族。”
“天道仁慈，留你们种族性命。”冯岸冷冷道。
“对，它仁慈。而后这世上就会出现无数如同你们这般的人，唾弃我们，排挤我们，甚至发现我们后便要毫不犹豫地杀掉。”
“暮灵一族犯下的罪孽，还不够多吗！万年前的祸端，足足死了十几万妖和人，四界差点覆灭。之后你们即使受了天罚，销声匿迹多年后，六千年仍闹出东篱一族灭族的祸事。其他桩桩件件，更是罄竹难书！”
姜俞云看着这个昂首气愤指责他的老人，他的背脊是挺得这般直，言语是如此刚正不阿，阳光可肆意地铺洒在他的身上，充满所谓光明与正义。不似他，自出生起，便背负了种族的累累血债，注定东躲西藏，活在肮脏的沟渠，永见不得天日。
天道给予他们生存的权利，却在这茫茫四界，未留他们方寸容身之所。
“您若是要杀，便动手吧。”他闭合上眼，忽觉得累极了。
冯岸面无表情，化出一道火刃，毫不犹豫便向姜俞云胸口辞去。
“等等！”
“且慢。”
两道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两个防护法术被套在姜俞云的身上，阻止了冯岸的攻击。
“程玄？”冯岸蹙眉转头，看向方才除了隋原外出声的第二人。
此人白衣胜雪，眉目清朗，正是白神程玄。隋原微讶，几日前程玄找过程渊一次后，便再未出现，隋原原想这位白神大人应是已然离开了。
“冯岸兄，许久未见。”程玄朝其一颔首。
“为何制止我？”冯岸却并无与其叙旧的心，冷冷责问道。
“这孩子未造过杀孽，不得杀。”程玄道。
冯岸：”“你该看得出来，他是暮灵族人。”
程玄：“暮灵并非原罪，这孩子一未有且未动法则之力，二未曾造下杀戮或是等同的罪孽。他，不该死。”
冯岸仍欲动手，但隋原与程玄的防护挡在前，且隋原还趁机又了一层防护。一击下去，这暮灵族人能不能被伤到且不论，可防御若是被破，隋原定会被反噬受伤。
“好，今日我不杀他。”冯岸一挥衣袖，只得罢手。
隋原提着的心终放下，却听冯岸继续道，“但此人必须走，我不能让他留在小神君你的身边。”
“我不走。”
未待隋原反应，便听见姜俞云毫不犹豫的这一句。
只见姜俞云缓缓扶墙站起身，面色因方才的变故仍略略发白，可他的语气却莫名坚持而固执，“我还有病人在这，我不走。”
从他的目光所向，可知他指的病人正是程渊。
冯岸横眉一竖，正欲怒斥这小子得寸进尺，便见隋原挡在姜俞云面前，明显的维护姿态。
“我也不同意他走。”隋原道。
面对隋原，冯岸的态度就不太能硬起来了，他无奈道，“小神君，此人...”
“好了好了。”隋原抬手制止冯岸的话语，“冯伯，若您还只是他是暮灵一族便判死刑的说辞，就不必再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
……
“好，但老奴也会留在这里。”长久的沉默过后，冯岸终是妥协了。
进入程渊的房间，程渊已在床上正襟坐好，他明显已全部听到了房门外发生的种种。
“你的脸……没事吧？”隋原端详着少年的脖颈，可那□□制作极其精良，与其脸庞贴合完美，肉眼细瞧，亦看不出任何端倪。而且其上怕是还施了些许灵术，带上之后，少年没有五官的脸庞竟就与常人无异了。
“方才应该吓到你了吧。”姜俞云道。
“没…就是……”隋原对姜俞云的脸实在好奇，可心里又觉着这事怕触碰了对方惨痛往事，又不好开口。
没承想，姜俞云主动开口道。
“我们暮灵族，天生无脸，无眼无鼻无耳无口无舌。这或许，便是我们暮灵一族不详的表现之一吧。”
他的指节轻抚过脸颊，“这张脸，还是我师父帮我做的……”
姜俞云如同往常一般为程渊进行换药，他动作一如既往地熟练迅速，似方才发生的变故，并未对他产生多少影响。
“你方才，为什么选择相信我，愿意来维护我？”收拾好东西，姜俞云忽低声问道。
“啊？”折腾方才那般，之前又跟冯岸聊了一下午，隋原静坐在旁等候着，倒是有几分倦了，此刻姜俞云突然问话，他都未曾立即反应过来。
“白神大人对你说过，暮灵族是带着恶咒的种族，我们的名字在四界都是禁忌。今日，你家那位……长辈也说了，我们暮灵族恶事做尽，我们的先祖曾害得四界差点覆灭。更不论前段时间，你也亲身去过阎罗宗，亲眼见过那个我的族人……缔造的地狱……”
话毕，姜俞云阖上眼，那些阎罗宗中，被折磨得痛苦扭曲的面庞似乎还历历在目。他们对于这突然到来的厄运惊惧而无措，对于他这个出现救他们的人感激涕零。
可他们不知道，他与外面的那个造成他们悲惨命运的魔头留着一个种族的血。
一样的肮脏。
不堪。
他们是不详的种族，存在之地便会出现灾祸。
说这些时，姜俞云的语气极平静，无悲无喜，无怒无忧。
“而你我才认识不到半月，你凭什么，会相信我？”
“姜俞云，所以你进阎罗宗，是自己主动被抓进去的吧？”隋原道。
姜俞云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愣了愣回答道，“是。其实我是自己偷偷潜进去的，不是被抓的。”
“那你进阎罗宗，还带了准备好的假死药，是不是想偷偷进去救那些被折磨的妖出来。”
“是……可我被发现了……”姜俞云苦笑一声，“他让我救那些妖，说是跟我打赌，看我救他们快，还是他折磨他们到死更快。说到底，我是他的帮凶，如果没有我，其实那些妖可以死得更痛快。”
“可你没有放弃。如果没有你，我和隋原来的时候，阎罗宗能活下来的妖更少。”程渊开口道。
隋原：“对啊，而且你明明是带着善意做这一切，你也做到了。你有什么错呢？”
“我有…什么错呢……”姜俞云面上闪过深深的茫然。
似乎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同他说过。
他有什么错呢。
他想，若是谁知道暮灵族的身份，他们只会说，谁知道你去阎罗宗，是不是故意要让那些妖死得更慢，受更多痛苦。
似乎，他甚至已习惯了这无缘无故的，高高在上的指责。
年少之时，因着他这张没有五官的脸，四周之人皆骂他是不详之物，对他肆意欺□□骂。
母亲灵力微弱，根本护不住他，带着他东躲西藏。
她总说，忍忍，忍忍就好了。忍忍，明天就好了。
姜俞云听了，信了。
可母亲最后却被那些人逼得癫了疯了，临死前一把火烧了他的脸。
一张被毁的脸，和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或许前者，他还可以得到几分怜惜和同情。
“孩子，这是娘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那是他的母亲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的姜俞云还只是个稚童，在冰天大雪之中差点没因重伤和寒冷死掉。
最后，是师父把他捡了回去，替他治伤，还给他做了这一□□，让他可以拥有于常人无异的面庞。
他嘴唇颤动，却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眼泪不可抑制地潸然而下，瞬间模糊了眼前景象。
他想起师父最后对他说的话……
“孩子，师父对不住你。但师父希望你永远可以坚持自己所想，对这个世界怀抱善意。”
师傅，你说得没错，只要我对这个世界还怀揣着善意…
它终归，没有辜负我……
房门外，冯岸沉默伫立着，目光一直凝在那闭合的房门处。
程玄略一上前，轻叹口气，“冯岸兄，你何必如此执着。隋应兄的事，已过去那么久了。”
听得那个名字，冯岸倏然转头，目光锐利，“程玄，你若不想我进去立刻把那小崽子宰了的话。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神君的名讳，也千万别在小神君面前提那件事。”
隋应，正是隋原的父神，亦是四界仅有的四位上神之一——南灵上神。
“那孩子就算知道，也绝不会陷入如你般的偏执的。”程玄回想起那孩子随性的性子，“隋原…随缘，他的父母都太执着，若他真能随缘一生，那倒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