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鹤予睁开了眼睛,入目是漆黑的砖块,砖纹上有血,他额头抵在地面,不知躺了多久。
四周寂静无声,萧鹤予便想坐起,然而四肢不听使唤,僵直沉重,只能浑身无力地倒在一地血红腥臭之中。
“嘶……”
头疼得近乎炸裂,眼前有层层叠叠的幻影在浮动,耳畔也像是覆上了一层水膜,萧鹤予看不见、听不清、动不了,一觉醒来,好似睡成了一条积痪多年的无脊椎废物。
症状有点像是传说中的鬼压床,而且是压了好几只鬼的那种。
醒不过来。
紧接着,他突然听到一点细碎的响动,声源来自他正前方不远处,重物摩挲,呼吸失衡,吐出的气流像故障的残破风箱,正在地面上挣扎挪动。
“萧……萧……”
萧鹤予看不清那人面容 ,轮廓却能辨出个大概。那是个男人,浑身透着鲜烈的红,也不知是穿着红衣还是满身鲜血。他软在地上缓缓蠕动,行进很慢,细长的五指朝萧鹤予伸来,指尖染血,好似冤魂索命。
“萧……”
萧鹤予无能狂怒:萧你大爷!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你,你找谁去,扒拉我做什么!
嘴上强硬,可其实他也被眼前一幕吓得浑身发冷,立刻就想躲,可意识似乎跟身体分了家,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挪动半分,只能眼看着那红衣厉鬼离他越来越近。
突然,大门吱呀轻响,封闭的空间猛地灌进一股冷风,吹散了室内浓重的血腥气。
来的人不少,地板被踩得砰砰作响,看清房舍内的情形后,那一群人直直越过了他冲向那红衣男子,吵吵嚷嚷地围了一大圈。
“还峥,还峥!醒醒!”
“楚师兄!”
“失血过多,身染魔气……快去请上阳仙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快看地上!这是……这是魔道禁术啊!”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寂静,只余窗外寒风凌冽,丝丝缕缕的雨滴飘进房内,萧鹤予离门口近些,被这冷雨一打,朦胧的意识总算渐渐归了位。
不等他彻底清醒,有一人拎着领口将他提起,愤怒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师父,是萧忝!是他害了楚师弟性命。”
声音嘈杂混沌,萧鹤予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能看着眼前不停晃动的人影,持续的头晕眼花。
这时,又听先前一人愤愤道:“杀了他!”
“对,杀了他,为楚师兄(弟)报仇!”
沉寂片刻,一道苍老的男音响起,正气十足,有点像古装电视剧里正道掌门人发落不成器弟子的声气:
“萧忝修习魔道,残害同门,即日起,废去云汀山弟子身份,剖出灵根,散去毕生修为,即刻打入黄衣所为罪奴!”
“是!”
*
*
*
“吼——吼吼——”
清晨,萧鹤予被接连不断的兽吼声从睡梦中惊醒,他呼吸急促地翻身下床,舀一碗水喝下,才将将压下噩梦带来的惊恐心悸。
到这里半个月了,他每天还是会被这个噩梦惊醒,回回都是一身冷汗。
被剖灵根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经脉深处,他手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一碗清水喝一半撒一半,整个下巴和前襟都是湿的。
双臂撑着水缸,在波纹荡漾间,萧鹤予看清了水中倒影着的脸。
这张脸面容与他有七八分神似,但五官更精细些,年龄也稍小,眉宇间还能看出几分稚态。
来到这里这半个月,萧鹤予也大致理清了目前的状况——他穿书了。
穿成仙侠世界里一个无耻的渣男。
原身名叫萧忝,是个心术不正的花心大萝卜,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发展后宫,门派内稍微出色些的男男女女都被他骚扰过,可以说是十分荤素不忌了。然而,即使后宫充盈完善,对一个好色之徒来说也是不够的,于是他又盯上了门派内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便是之前见过的那红衣男子,小师弟楚还峥了。
为了收服美人,萧忝各种献殷勤上赶着体贴楚还峥,一旦对方露出笑容,他就自我感觉良好的觉得对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
只可惜好景不长,萧忝无意间发现楚还峥另有心上人,是传说中赫赫有名尊贵无比的古今第一仙,上阳仙师,鹿浔。
这个发现可了不得,萧忝自诩被楚还峥背叛,一颗真心被拿去喂了狗,因此便心怀怨毒,在楚还峥打坐修炼时用魔道禁术袭扰,害得师弟走火入魔,差点爆体而亡。
但楚还峥身为本文最大反派,光环加身,自然是不会死的,反倒会因祸得福,冲破多年瓶颈,往后修行,一日千里。
只是他受了重伤,心里的怨恨是轻易消不去的,于是,找原身复仇,就成了化解心魔最好的方式。
据原文所描述,楚还峥伤好之后就黑化了,跟师父要了萧忝到身边折磨,什么剜肉放血剥皮拆骨,那就是家常便饭。
是以,不出半年,萧忝就伤痕累累地升了天。死无全尸!
萧鹤予打了个寒噤。
当初追更时,作恶多端的萧忝被折磨是全文难得一见的爽点之一,多少读者在评论区撒花庆祝,萧鹤予也是其中之一。但现在,命运真的沦落到自己头上,他只希望小师弟高抬贵手,让他能在这异世多苟活几日。
现在,他被废去一身仙法不说,还被发配到这黄衣罪奴所里,当个人人唾骂的罪奴,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后山饲养妖兽坐骑。
这可是个苦差事。
妖兽有灵,只愿亲近自己的主人,一旦陌生人靠近,就会引起妖兽不安暴躁,从而暴怒伤人,哪怕是平时饲养它们的奴仆也常有死伤,因此,这在罪奴所里算得上是最下等的活计了,平日里大家都是能躲则躲,谁也不愿意去受这份磋磨。
直到萧鹤予的到来。
*
沉沉叹了口气,萧鹤予捧一捧水浇在脸上,凉意浸透皮肉,冰冷的触感让他恍然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砰砰砰!”
门外传来一阵砸门声,震动惊起水缸内一片轻薄涟漪,也把萧鹤予昏聩的思绪震散不少。
“萧忝!萧忝呢!快给我滚出来!”
萧鹤予打开门,外头站着三五个少年,一身白袍,戴紫襟,脚下是祥云靴,这是内门弟子的统一装扮。云汀山上的内门弟子金尊玉贵,鲜少出现在外门,更别说这冷僻幽深的后山。这几人怕是特意来找他麻烦的。
自从偷学禁术,残害同门的劣迹败露后,萧鹤予似乎成为了整个云汀山上的玩物,谁见了他要是不狠狠啐上两口口水那就是对不起师门教导。
半个月来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萧鹤予擦去下巴上的水渍,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是几个成群的年轻弟子,领头的是个男修,大约十五六岁,生得剑眉星目,腰间挂着一枚响锁,走路时叮铃作响。他被三五个人簇拥着走近,神情森冷无羁,带着明显的攻击之意,走到萧鹤予身前五步站定,双手环胸,傲慢自负。
他盯着萧鹤予皱眉道:“萧忝,让你饲养妖兽都是抬举你了,你竟还敢偷懒,大白天的躲在屋子里享清闲!还不滚出来干活!”
身后立时有一人附和:“云师兄,您就是太仁慈了,对付这种邪魔歪道,就该直接打断他的腿!”
“是啊,楚师兄至今未醒,都是这萧忝害的。这样的魔修妖道,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足以赎清己罪!”
这些事毕竟不是他做的,这份指责,萧鹤予不以为意,但被人指着鼻子骂,他还是下意识地轻轻皱了皱眉。
对面几个少年在他苍白的脸上捕捉到这一情绪分明的动作,气焰更是嚣张。
有两人快步冲进小屋,三两下掀翻了家具陈设,经过身边时狠狠推了萧鹤予一把,满脸的讥笑道:“萧忝,云师兄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萧鹤予已是凡人之躯,又有重伤未愈,差点被这股力气掀翻,幸好旁边一棵歪脖树挂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个头破血流。
见他如此孱弱,几个修仙少年又笑又骂:“废物!”
这声气里三分鄙夷,七分厌恶,若是眼神语气能杀人,萧鹤予只怕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这几个少年将小屋里里外外打砸了一通,犹嫌不足,将墙角唯一盛水的水缸也碎了,呸道:“一个残害同门的魔修喝什么清水!只配喝泥坑里的污泥!”
先前被尊称一句“云师兄”的少年抱剑环胸,笑道:“都砸空了?”
“空了。连只碗也没剩下,罪奴所那边也交代了,接下来不会再往后山送棉服吃食,就让这魔修自生自灭吧。”
云师兄点了点头,满意道:“走,今天先回去,我倒要看看这魔修能挨上几天。”
几个少年浩浩荡荡地转身,各自掐诀,脚下灵光乍现,御剑飞入云中,转眼就消失了踪迹。
看着满屋狼藉,萧鹤予忍着疼,扶起倒地的桌椅板凳,这些家具大多在刚刚那场扫荡里缺了胳膊折了腿,被扶正也立不稳,一撒手就倒,棉絮瓷片碎了一地,满屋找不出半个落脚点。
萧鹤予暗暗握拳叹息:“这里绝对不能待下去了。”
云汀山上不知道多少人对他动了杀心,要想好好活着,就必须要先逃出这里。
……
稍微缓了口气,萧鹤予简单的收拾了行李。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打包,来时孑然一身,被发配到罪奴所更不会有什么细软,他只是叠了两件衣服,捡起一匹碎步裹着,挂在肩上,然后慢慢朝着后山走去。
哪怕是白天,后山上也显得清冷寂静,高大的古树隐天蔽日,昏暗的山间,兽吼此起彼伏。
萧鹤予却并不在意,拄一根树枝,缓步行走在湿滑狭窄的泥巴路上。
刚被扔到后山上时,萧鹤予仙法尽失,力气还不如鸡,投喂妖兽时,险些被一只大老鼠吞了。幸运的是,他体内还残存着一丝禁术魔力,在这生死关头,他掌心突兀地爆出黑火,直接把那百十来斤的大耗子就地烤了。
也就就靠着这一丝若隐若现的微小魔力,萧鹤予才得以活到今天。
但他不敢拿禁术来人前自保,哪怕被人欺上门打骂,也只一味的龟缩不出,一旦被人发现他魔力尚存,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萧鹤予行走在后山之上,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听到了泉水叮咚。
这是个很小的泉眼,水很清澈,周围的乱石块间参差不齐地长着一片嫩笋。
泉眼不远处就是暴躁的妖兽窝,养着几只身躯庞大的斑点虎,隔着栅栏见到他来,都扯开大嘴嘶吼,露出满口参差错落的兽牙,霎时间,恶臭满山。
萧鹤予忍着恶心,先把旁边的肉丢进栅栏,等妖兽全都吃饱喝足,舔着爪子睡了,他才熟门熟路地绕过泉眼,走到一块巨大的石头背后。
这是一块青光石,绿里揉蓝,表面很平滑,拨开遮挡视线的野树枝子,石面上露出一个玄奇怪异的图案来。
说是图案,其实叫符文更贴切些。
这是萧鹤予在原身记忆里搜出的传送符文。
借用青石为传送棋子,刻画符文,以内力催动,便可以随意选择落地地点,瞬息抵达,比飞机好用。
只是符文复杂,他按图索骥描摹了半个月还没画好,还剩余最后几条线,今日补完,他就可以离开云汀山,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什么仙族弟子、鬼道魔修,通通去见鬼吧!
萧鹤予沉下心来,沉默着修补符文。
直到日落西山,面前乌光凝聚,青石抖动,在萧鹤予惊诧的目光中,面前缓缓出现一道一人身量大小的入口来。
成了!
他最后转头看了看云汀山,下一秒,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门内,转眼消失了踪迹。
*
*
“多谢仙师救命,待还峥苏醒,老夫立刻带他前来叩谢仙师救命之恩。”
云汀山山门处,一袭白衣清绝的男子被人群拥立其中,轻轻浅浅地应了一声:“不必。”
“还峥是个好孩子,天赋高,修炼还刻苦,只是命不好,居然被奸人所害。”掌门师父愤愤不平,又对鹿浔施了一礼,试探道:“不知仙师可否教导还峥一些时日,让他日后有力自保,不至于被人害了性命。”
鹿浔一身云纹白袍,肤色白皙,俊雅之极,他转过头来,瞳仁的颜色十分浅淡,看人时总显得冷漠疏离,全身上下寻摸不出一丝人情味儿来。
“我没有收徒的打算。”说完,不等掌门开口,他又道:“但那魔修是个厉害的,能驾驭驱魂阵,魔道禁术已得了精髓,云汀山处置不了,还是早日送到界渊去吧。”
掌门心中一凌,冷汗已下了大半,连连道:“是……那明日就叫人押了那孽障送到仙师面前。”
“不必。”鹿浔摇头,又说:“我近日预感雷劫将近,怕是无暇分身,将那魔修直接打下界渊吧。”
“恭喜仙师修为再有精进。”掌门率领众人施礼道贺,“仙师安心,那魔修,我明日亲自押送去界渊。”
鹿浔点点头,下一秒,身形淡化,清绝远去了。
掌门师父抬起头来,立刻道:“快!快去后山,把那孽徒提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