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前脚刚把地址告诉警察，正在自鸣得意地冲严则挤眉弄眼时，谁想严则挂掉电话就飞奔离开，仓皇逃窜，司机像是明白了什么，气急败坏地拍着喇叭。
“有警察给他通风报信！”
从海市到金城的那家私立妇产科医院，严则花掉的是最短时间。
三个钟头后，他那双早就麻木的臂膀里就塞进一个皱巴巴的新生儿，带着淡淡的乳香，护士贺喜道：“恭喜你升级成爸爸了！宝宝是个健康的男孩，各项指标都很正常，Apgar满分。”
严则满脑子都搅成浆糊，还是下意识地抬头问：“有没有智力问题？”
护士一听就警铃大作，连忙翻看洛依产检的档案，看到无创DNA的结果后说：“你吓我一跳，还以为漏掉了什么，宝宝在孕期的检查没有问题，尤其是唐氏筛查。”
这道题有些超出严则的理论储备，怔怔地看着宝宝，“基因没问题，就一定代表孩子没问题吗？”
护士心说难不成他这是不想认孩子？碰到渣男了？没好气地说：“当然，眼距正常，鼻梁也挺，从外观上也能排除智力缺陷，您现在可以放心了吧？还不进去看看妈妈？”
这时严则如同啃掉了几吨毒蛊，中邪似的抱着孩子在走廊上疯跑，护士一看方向，心想不对啊，他抱娃是想跑出医院！
“哎！你跑什么？快找人拦住他！”
电梯恰好停在这一层，“叮”了一声，严则木头人一样辗转从扶梯回来，准备换乘电梯，他要跑，要不停地跑下去！
他终于完成了严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尽好孝道的重托。
他自由了！
电梯门开合后，严则看了眼里面的人，前一秒还铿锵的脚步骤然抽去力量，困软在原地。
严光荣、严明夫妇列成一排，肃然的装扮与严则区界分明，只见严光荣胸脯一紧，露出防贼的神色，焦头烂额地拖着轮椅拦住严则。
“孩子，还我。”严光荣说。
严明就笑：“严则，你抱着光荣的宝宝是想去哪里啊？”
严则：“我……”
严则自然少不了一顿来自亲哥的猛踹，砸车带来的手臂钝痛也随着腿疼而袭来，使他差点就抱不稳不过斤余的小孩，严光荣抓住他龇牙咧嘴的时机，夺下奶娃，动作极为机敏，严则比他都像个残疾。
严明夫妇围在严光荣的身前，一人给他儿子的襁褓内塞了个大红包，对延续下去的血脉可谓是百看不厌，庄文慧觉得那男孩的五官像严光荣，便笑道：“像你。”
严明对着宝宝伸出一根手指，他的小手即刻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攥紧手指，严明笑得洋洋得意：“聪明，太聪明了，跟你的爸爸一点都不像。”他看着两排病房，“幸好这一点随洛依。”
这句话算是点醒了庄文慧，本来洛依就是自己儿子的联姻对象，是严西时糊涂，负了她，这么好的女孩不要，非要……
如果没有严光荣的后来者居上，依然能激荡起洛依的感情，就没有现在两家人的相安无事，他们修的既是自己的姻缘，也是将严洛两个姓氏锁在一起的樊笼。
“我去看看洛依，真是苦了她了。”庄文慧深怀感恩地进门探望，严光荣紧随其后，病床旁侧坐的是看似疲惫的洛依妈妈，见他们进来的那一刻，语气薄寒：“如果不是严律师准时到这，依依连手术签字的人都没有。”
严光荣挣扎着说：“我在，在外地，签合同，对不起。”
庄文慧适时顺水推舟：“都怪西时，现在都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光荣这些天一直都很忙，是我们对不起——”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洛妈妈啜泣说，“那么多姓严的，非要找个坐轮椅的，连那个律师都比不上！”
严光荣瞬间就听懂了，见洛依还在沉静深眠，轻轻把孩子放在婴儿车内，气势汹汹地就出了门。
“严则！你给我过来！”严光荣热到如同猛火烧身，额间的青筋暴跳，一身的抑郁只能变成拳脚去“伺候”严则！
严则却蔫蔫地站立一旁，魂不守舍到不知该怎么办。
他的肝遭了严光荣一拳，左肋下出现深深的滞痛，严则却防也不想防，冰释掉钻心的疼。
“你还记得帅老爷吗？”严则诈尸般地张嘴。
严光荣揍严则的这一顿直接打通了自己的任督二脉，梗着脖子说：“高价收烟叶的帅老爷！你提他干什么？！”
严则的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榨出了汁，不敢置信地说：“黄伯说的人就是他。”
桃花岛上，他曾就黄伯嘴里的那位救世主给出这样的评价——
新老爷、旧老爷，都是一样的。
还有那句当时听来可笑，现在却行得通的——“打不过就加入，我也要当严老爷。”
思绪还没理好，严光荣就表现出跟自己类似的癫狂：“我让你去追！你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
这一天遇到的所有，不知是哪件事点化了严则的愚蒙，又是哪个时间点让他心里的大洞具象成一个人的样子。
漂亮得不成体统。
挥之不去。
但严则心里清楚，终究也算说得直白：“刚才我提帅老爷，就是想告诉你，我想追他回来。不管命运会给他标出怎样的价码，让我付出多少代价，都一定要带他回家。”
严光荣满身通麻，“真的？”
“真的，做不到我姓狗。”
严明觉得这有点不妥，忙制止：“严则，别张口就来，会伤了祖辈们的心。”兄弟二人感情激烈的对话也有其他值得玩味的点，严明忍不住问：“能跟我分享一下这位帅老爷的信息吗？”
严则其实挺诧异自己能说出顽疾，还心平如镜的。
他设想过的出柜场面，无一不伴随着讥讽和瞧不起，整个严家镇都数落着他的逾矩。
可即使他是被外力强迫，必须说出那个名字，他还是为那个名字感到自豪。
那是他的战友、有着七年亲密关系的男友，即使世界再无出路，理应堂堂正正地告知别人。
严则的眼神柔和下去，伤疼失去知觉，对着严明挺直腰杆：“他叫白千羽……白千羽，他叫白千羽，供养我七年，牺牲自己七年。两年……我们分开两年多了……”
“他是我见过最纯粹最单纯的人。”
严明的笑因为“白千羽”这个名字而封印在眉宇之间。
心里已出现洪流，怕是要吞尽严则，给他们的故事刷上悲哀的底色。
“光荣，你忙的是严家和西时的事，可能并不清楚庄家人的动向。”严明的笑脸早就不复见，字句变成刀剑——
“我那不争气的小舅子，庄文亭，他大婚的对象就叫白千羽。”
严明想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给他嘴里的白千羽加了许多头衔：“还是安晴远洋的第一大股东。”
他顿了好久，才说：“会不会是其他人？”
严则的双腿像是被两条钢筋贯穿，疼得无以复加，但他还是想到用土办法一试真伪。
走廊冒出一声响破喉咙的“啊”，之后严则找到手机里的呆鸟照片，放置于严明眼前，说：“这是我养的大鸟宝宝，看清楚它的眼睛了吗？你说的白千羽，是不是也会露出类似的眼神？”
严明跟严光荣交换着遭受惊吓后的目光，严光荣指着自己太阳穴，说：“遗传到他那去了。”
还是严明想到一个好办法，他很快搜出安晴远洋上市发布会的新闻，将敲钟的人放大，再递给严则：“是他，对的上吗？”
严则半信半疑地接过手机，只看一眼，就近乎晕厥。
照片上的男人眼神凌厉有光，全然不见清澈的愚蠢，腰线一如既往，风华也如旧，有种世界尽归他所享的傲然。
严则看着看着就想起山脚下流苏窸窣的红鞋，半山腰躲进盖头内的亲吻，高速路上红幔翩跹，马蹄飞落。
庄文亭也曾用言语宣战冒犯。
“我不介意把他带出来‘分享’。”
再多的，都与血淌的红有关，红的缎，红的夜，红的宴。
那是眼球泣血的样子，也是心脏炸裂的样子。
时间凝固，指针的滴答声如针刺耳，也在提醒严则，再等下去，庄文亭和白千羽还要一丝一丝地纠缠下去。
护士站的闲聊声扰了严则的发呆，有人发愤：“天天工作这么累还不是一穷二白！”
严则扭转脖子，与出声的护士对视：“什么白二？”
“是二白！”
严则脑子又炸了。
原来当他一呼一吸都是白千羽时，每分每秒也全是他。
他不想与严明对峙下去，问他庄文亭是不是同时有福城和金城的车牌，问他在外面抱鸟的时候庄文亭是不是在山顶上动真鸟。
俱是徒劳。
他和白千羽错过的，不止有高速服务区的厕所，更不停于那座阴宅。
而是他从不愿拿出来供白千羽消耗的真心。
“弟，你怎么了？”严光荣问。
严则这才从红色弥漫的无间地狱里爬出来。
“聚和散，都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