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比严则看起来更上不来气的是严光荣,他双手在钛合金轮毂上横七竖八地操作一番,直接让轮椅的重心后移,双脚腾空,眼看就要仰翻过去,严则却想也不想地就脚底生烟,一路小跑进了庄宅。
他那不事劳作、无故断联、以及胆敢把他拉黑的臭屁合伙人就在里面!
“姓严的,看好我哥!”严则的声音自廊内扩出,有着不自然的透亮,还有水波一样的颤抖。
然而比嗓音更坚定的步履,飞速地硬闯过几个院落,让他整个人都带风,直逼火苗开始繁衍的地方——戏台。
木雕的门挡立于他和院子之间,透过雕花之间的缝隙,隐约可见熠熠生辉的烛光,闪烁着之前被他忽视了的喜气。
严则用力撑着木门,在即将倾力推开的那一刻,大脑依旧是空白的,他压根不知道即使门的那一侧真的有白千羽,他到底该露个什么好脸去面对。
嘴唇脱离了掌控,自主酝酿着一些措辞,比如“小白二你他妈的插翅也难逃”,亦或者“狗庄文亭有没有欺负你?”,可惜挣扎半天,也是个哑口无言但嘴皮子翻飞的状态,像个想要啃木头来大补身体的精神病。
紧接着就在他拧眉不解的心情中,听到以下对话。
庄文亭体恤万分地说:“真的很疼吗?”
一个温婉但不失尖锐地女声:“用这么大力气,怎么不疼?!”
严则虚眯着双眼,眉际之间逐渐加深了疑窦,然后那女声继续亦嗔亦羞地说:“怎么不知道轻一点?”
这是……在用力为爱鼓掌?严则的脑门上顿时垂下三条线,人像是被门电到一样瑟缩后退,心里不住谩骂:“狗东西大难临头了都能起兴!”
听这种墙脚可不是严则的习惯,能跑多远是多远,能跳八丈高飞走最好,于是他就一脸黑云,麻木不仁地踩着来时的路,身影似乎有些落寞地忽长忽短。
白千羽拍了拍身上的脏灰,朝那木门的方向斜睨了一眼后,抬起一只腿压在凳子上,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酒壶,轻声一笑,便用烈酒润着喉咙。
“姐,我没事,不用大惊小怪。”月影之下照出白千羽清晰精致的轮廓,但表情是难辨的。
庄文慧只是在借这件小事向自己不争气的弟弟抒发不快,也自知是在故意大惊小怪,不再隐瞒真实情绪,朝庄文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
“当着外人的面,这么不给严家人的面子,你知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
“真希望严明不会真的怪你,不然……不然这回连我的脸面都不管用。”
白千羽觉得这是场姐弟之间的恶战,不好插手,转身过去一扫桌上还没被火箭糟蹋的菜肴。
生活是别人的,肚子可是他自己的。
庄文亭不喜私密之事被扰,亲姐姐也不行,不甘示弱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眼睛看不清东西,目光尤为散漫,难以形成犀利的箭矢,但他的嘴可从不吃素。
“严姓那位老人家已经失去了怪我的资格,姐,我已经正式通知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你现在即使跑回去找他说情,也无济于事。”庄文亭披了一身的疯魔,不管亲姐响破天际的大声吵闹,伸脚一踹就将那木门踢翻,消失在视野之外。
白千羽淡淡地回头,再视若无睹地继续夹菜,挑了块好肉到嘴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嚼,就听见那群野鸟扑腾着翅膀,怪叫着一跃而起,向着天外飞去。
庄文亭再次转来,已是庄文慧更加难以驾驭的模样,他指着头顶上的那寸天,仿佛在辱没自己是被关押的野禽,威严尽显地道:“它们自由了,我也自由了,有本事你把它们都抓回来!”
庄文慧终于不知所措地瘫倒在地上。
严则从此“野合”之地退避三尺地回来,只觉得全身都是晦气,原定在几天后才启程的计划就此严重打乱,早走早托生!他气鼓鼓地掏出手机,准备改签机票,先回海市消化几天这些上等人的变态爱好,不想身后刮过了一阵带着臭味的朔风,让他使劲皱着眉捂紧鼻子——
这味道有点味道啊!
怎么这么像鸟粪!
突然他感到肩膀上的肌肉一紧,似乎是让巨人给大力攫住了,严则如临大敌地窥看力道传来的位置,只见一个沟壑丛生的大鸡爪正在给他做脚底按摩,严则在一声“哇嗷嗷嗷”之后就不顾脸面地抱头弹跳,“快起飞吧你!”
野鸟在他身上又抖了三抖,这才一脸餍足地纵翅高飞,将夜空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严光荣和洛依同时笑得合不拢嘴,一起指着严则的脑袋。
想必庄文亭没落下喂它们水,大鸟的排泄物润泽度很足,顺着严则的脖子一路下滑,感知到这份“温度”的严则再一个偷窥,人差点当场撅过去。
“庄文亭,管好你的鸟!”
严则怒急冲天地将手机扔到鸟飞过的地方,再朝那片宅院散着怨气道。
何毕在后怕和阵痛中,夹杂着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严则怒目以对:“行了,我现在知道他鸟大了!”
严则的手机孤零零地落在两脉之间的草丛中,屏幕在系统的错乱中来回切换,最终定格在微信界面上——多位置顶的客户下,是与“萧风紫”的对话框,显示信息未读的红标,犹似孤野里的一抹蚊子血。
野禽的另一个功用,在白千鲟更加落寞的眼神中有了答案。
他与容颜一前一后地走过乡间小道,双双都紧闭着嘴巴,不愿多说一个字,在即将与山脚下的喜宴融合之际,四周就站满了这些张着大口的飞鸟。
白千鲟二话没说,从背后的箭筒里取出一支箭,置于紧绷的弓弦之上,不需瞄准和细看,箭身就飞也似地穿透一只鸟的脖子,滴着浓血落在不远的地方。
他接二连三地出箭,那些鸟也前赴后继地大力悲鸣。
“走吧,天宽地大,飞走不好吗?”白千鲟的眼睛穿过堆叠在一起的尸体,仿佛在注视着另一个世界。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眼前就仅剩唯一的一只。那只鸟有些不明所以地啄着地上的杂草,完全放空于状况之外,就连白千鲟这位外敌的逼近入侵都恍似未觉,长喙的外缘挂着鲜艳欲滴的草汁,像缕烟似的跟着脖子晃荡。
白千鲟微微勾起唇角,放下弓箭,半蹲着将它的身体拢抱过来,大鸟长鸣一声,眼神里透着谜一样的心安,脖子一软就将鸟喙落于他的肩头。
容颜的视线停在他的箭筒上。
动手……动手……他想起仅隔了一个山头的老爷对他发的号施的令,没有哪种死亡方式比那些锋利无匹的箭头更能让人无痛不痒了。
锚定好这凶残的武器后,容颜瞬间清空了其他念头,缓缓移动着步子。
白千鲟似有所感,声音在荒野里有些空灵,“这些鸟的攻击对象不是你,从它们的眼神中我能看懂……它们认识你,我说对了吗?”
他用后背不设障地对准容颜,只说自话:“你在很久之前就认识庄文亭,至于是多久,让我猜一猜,跟游轮上那些小孩一样,对吗?”
白千鲟使身体舒展到最松弛,语调也放松成最不经意的样子,“算了,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告诉我答案,现在你的敌人把后背送给了你,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你活腻了,就想借我的手。”容颜今日穿的是“改良”后的男仆装,扯掉那些相当标签化的复杂花边后,是个简洁到富有杀意的样式,他完全可以找身全新的衣服,赋予自己新的身份。
可他始终不明白把这件衣服扯得面目全非的目的。
容颜的白鞋重重踩着弯弓,眼睛定在弦上。那是用比鱼线更坚实地材质制成,用它勒住白千鲟的脖子,很快他就会悬溺在深海里窒息身亡。
可是这些赴死的方式都太简单,简单到轻轻松松地就能与白千鲟那厌世的心愿完美契合。
“你想要一个快点的了断,我却偏偏不想像个仆人一样如你的愿。”容颜嘴角颤动,脑际飞快闪现出一个难以抹去的画面。
白千鲟曾在他的半山别墅里,为了替他鸣不平,而无所适从地去搜寻法夫里的下落。
“小、少、爷,”容颜极度自负地唤醒自己的讽刺,用情绪捉弄这位亟待解决的目标,“我也不是蒙恩不还的人,这次放你的这条生路,就当是报你替我举枪的‘恩’,你不感动吗?不该谢谢我吗?”
白千鲟举目遥遥地看着庄文亭的山头,彼一端很快就要共度圣殿,而此一端还在算计那点微不足道的施恩,实在是拖累。
他轻触着这只鸟的羽翼和它皮下的能量,知道羽翼丰满的容颜之所以选择耗尽彼此也不杀之后快,原因无他。
懦弱、无能、外强中干……只有看似邪恶的皮囊,而无与之相配的残忍。
负了山上的老爷一次,就有无数次。
“我的死能送你一世平安,小孩,爱和恨可以融合,生和死却不能。”白千鲟用力托举着那只鸟让它飞往生路,“你的软弱会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