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顶向下看去,严家镇像是立于云雾和绿波之中,诗意如同一幅淡墨挥洒的画,深陷其中有种难以撑开的浪漫。
庄文亭原本被烧毁的废墟上,立起了不逊于过往的庞大屋群,新的瓦片滴下几抹翠色,稀释在连天漫地的烟海里。
几位工人正沿着屋前的空地坐着小憩,工服上落满油漆,目及之处是清晨里万物皆安睡的宁和。
“看来庄老爷是铁树开花了,”有人喷着水烟开口,“不然主卧的卫生间修两个浴缸干什么。”
另外一个看有人察觉出异常,终于不再憋着,人骨碌碌地转了个大圈,“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可是修过他上一个房子的人,床可从来没弄过两米的!”
“你说庄夫人是什么来头?没人听说过一点风声啊……”
“你看!那是庄老爷的马!”
顺着惊呼人的手看过去,马嘶扯开了镇上那层死气沉沉的面纱,红棕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在一位黑衣男子的驾驭下,野性全让那条游刃有余的缰绳束住,鼻中有节奏地喷吐白气,马蹄急促地踏过草地,很快就从画幅的左侧奔出了视线范围之外。
“不是庄老爷在骑马啊,他在那愣着干什么?”
工人见过庄文亭的画像,对那张冷脸不能再熟,此刻更是冷寒中带着令人生畏的峻厉,好像猎鹰此时从他那飞过都能一巴掌被他呼下来。
庄文亭望着马踏后的尘土,身后是为他所掌控的严家镇,手心虚握了两下,是力不从心的样子。
奇奇养在山脚下的马厩内,有专门的驯马师,驯养时费了很大力气,那是匹育种产物,父系母系都来自有名有姓的家族,偏偏像是从野外临时捕猎回来的,野性贯穿了浑身细胞,能驯服奇奇算是职业生涯里的勋章。
这马只有庄文亭能骑,其他人只有被它踩的份,驯马师呆呆地看着奇奇“走丢”的方向,仿佛置身梦中,冷汗直流地回头看了庄文亭一眼,不可思议地说:“他是怎么把奇奇制服的?”
驯马师怕庄文亭怪罪,赶紧摘清楚自己,双手投降道:“庄老爷,那马可从来听不懂什么暗号,不可能是事先沟通好的。”
暗号?!庄文亭这才想起这匹马与他本人之间的暗语,心想自己竟然让白千羽这么猛地一跑乱了阵脚,镇定自若地先打了个响指,再发出颤鸣一样的口哨声。
白千羽骑出了几分钟的自由,正在狂喜,绿色烟叶皆变成沿路过往的风景,而不是恼人心魄的东西,不想□□那匹信誓旦旦当了他一小会儿的马仔,竟然急转了个大弯,向着来路奔袭回去!
马背上的颠簸终成拆乱他骨架的负担,耳边裹着湿气的风刮出他满脸的拒斥。
“奇奇,咱们商量一下,你现在往镇外面跑,我保证以后给你找十匹母马……”白千羽勒住缰绳想靠重心后移改变方向,可这奇奇不知被谁灌了迷魂汤,还踩了几个花式马步!昂起了大马头!飘飘然像一阵狂风回到了远点。
“要不给你找十匹公的?”
再一阵马步之后,白千羽盯着一脸严肃的庄文亭:“……”
驯马师终于落下心中大石,上前接过缰绳,牵住还在喘粗气的奇奇,偷看了庄文亭一眼,害怕他再发作个大病出来。
“啊哈哈,我发现晨骑还真是有助于心肺功能!”白千羽撩腿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的,黑色风衣沾了些风尘,庄文亭扫了一眼,就默不作声地过来拍他的衣服。
周围也终于在驯马师落荒而逃之后回到了一片死寂的样子。
“你为什么想跑?”庄文亭紧紧攥住白千羽的衣角,似乎正在冲衣服泄愤。
白千羽深叹了口气,“我有一万个理由回答你,你想听哪一个?”
“最要紧的那个。”
“替千鲟报仇。”白千羽敞开了心门,说了实话。
“如果秦知琯不在了,你还想不想跑?”庄文亭暗示道,微微地,白千羽竟品出了如那些野鸟类似的杀意。
“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让他死在法律的审判下,死在公平和道义里。”白千羽从他的手里抽回衣服,面露戒备之色。
庄文亭手里再度空了一次,有些倔强地复又抓住白千羽的手,力气是绝无仅有的千钧之重。他说:“白千羽,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所有让你必须要跑的原因都不在了,你还想留下吗?”
白千羽没有迟疑一秒,“不想。”
“为什么?”声音略微颤抖,庄文亭眼里那个柔顺听话的笼中鸟,为什么不能乖乖待在他身边。
雾色渐消,天地都是清楚明白的模样,阳光厚实而深刻,让白千羽眼睫下那双深黑色的眸子不见温度。
“我回答过你了,庄文亭。”白千羽知道野马都能驯服,为人所骑,再为人所用,但他不是马,不是牲口畜生,在严则长大的地方度过余生,就如同把他的身子劈成乱柴再一把火烧掉。
庄文亭淡淡地看着他,知道他与白千羽之间的距离,如果从现在启程的话,恐怕要耗费大半生的时间。
他像选择在小船上射击巨轮一样,决定竭力去撬动这颗顽石。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要的也不是你的喜欢,甚至不是你的尊重,我要的是你的人在山上,在我的保护之下,就算你怨极了我,也别想离开严家镇,更别想离开我。”
“庄文亭,你观察过我一段时间,那么你一定认识白鲸馆的Alec,我驯服它,和驯服奇奇,说的是同样的话,你想知道是什么吗?”白千羽勾唇轻蔑地一笑,嘲讽溢于言表。
“是什么?”
“我会在他们最不经意的时候,偷偷告诉他们,只有我才有可能放你们自由。”白千羽说,“而自由,是它们囚在笼子里最喜欢的东西。”
庄文亭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向山脉尽头扫去,天光与山色混合成一线,“自由”好像从那里悄然探出头来耻笑他。
“你骗了它们。”庄文亭落寞地半垂下头,“受你蛊惑后,它们会日复一日地等着自由的到来,直到最后身心俱疲,明白这只是你驯化的一种手段,会失望透顶的。”
“你想知道金城严家关于自由的故事吗。”
坐入车中,车门在庄文亭僵硬的手指下仓促阖上,白千羽环臂紧抱着身体,知道他就要随这辆私家车驶进庄文亭精心打造的囚笼里了。
窗外美景断断续续地向后移动,庄文亭好像花了很多力气才口述完关于他外甥的悲剧。
木神花神是对夫妇,做的孽里还有位时年不足满月的儿子,严家的家主正是庄文慧的丈夫严明,他将那孤儿领养到了家中,改名改姓,称作严东叙,赋予他最正统最精英的教育,与亲儿子严西时同食同寝,两人在克己复礼和严苛的教育中生出异样的情愫,然后点点星火急速蔓延,终至野焰烧身,情难自恃。
庄文慧撞见他们两个在家里的泳池里拥吻后,不露声色地把他们分到东西两个半球去读书生活,还强迫严西时在学成归国后与人联姻,而严东叙则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不顾身后才成立的公司,消失得无影无踪。
庄文亭平静地讲完,手掌牢牢地按在白千羽的臂间,“千羽,我那外甥要什么有什么,呼天喝地,人前是个说一不二的魔王,尚且要因为家训和规矩忍住本能念想,何况是我这个严家的附庸。”
白千羽稍微缓和了心中不平。
“我答应你,等条件成熟,会带你去想去的地方,走过高山流水,享受外面的世界,甚至回到海市的那片白沙滩,跟你一起为母亲祭奠。但在这之前,陪我,好不好?”庄文亭深知恳求一个人的后果,是将自己摆放在卑微如尘土的地位供他作践,但他不能不这么做,恳求的背后是渴求,他对得起自己那看尽人世变幻的老旧灵魂。
白千羽终于放软身体与语气,清澄的眼神也从遥远的过去回来了,看着庄文亭那副仿佛让人挖空后又就地掩埋的清癯骨架,笑道:“你以前说给严西时找个替身,是认真的吗?”
“认真,最好找个不会被世俗弄伤的傻子,才能有定力扛住那些莫须有的刀剑。”庄文亭将手试探着下移,指尖微一触到白千羽瓷软的手背,便见他眼窝里笑意弥荡。
白千羽没把手移开,“要那些被你们的变种烟叶弄傻的吗?”
庄文亭单眉微挑,有些责怪道:“可惜他们都让唱冥天祭的带出去做直播网红了。”
“真的?还真让他办到了,这个苏惑,看见我都不给我讲讲。”白千羽感到心中积压的顽疾倏地消散,远渡千里来金城总算没有铩羽而归。
“不过,还有一个,家里人怕他出去遭罪,拦下了。”
“谁?”
“严光荣。”
白千羽的喉结滚了又滚,沉吟了半晌才道:“那你觉得他可以吗?”
“西时是个很严谨的人,说难听点,叫谨小慎微,连他那辆几百万的车都要伪装成国产车的样子,还给我说过,最好给他找个看起来像得过帕金森的。”庄文亭笑出媚色,“虽然严光荣是那个人的哥哥,但是,我替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