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不自觉地朝着障子的方向挨近了些,紧紧地盯着障子,仿佛想看穿薄薄的屏障,一下子把少年的全貌尽收眼底。
女招待嘻嘻一笑,挡在我身前道:“您这样这可不行。说了是压轴戏,您就安然等待就好了。”
我略为尴尬地收回目光:“他一会要表演什么?怎么不见和他一起演出的对手?”
女招待道:“没有对手,表演的是人形净琉璃呐,就只有他一个。”
和一般的净琉璃*不同,人形净琉璃的演员并非人类,而是特制的精美木偶。
我又问道:“这么说,他只负责操纵人偶?我还以为是自己唱呢。”
女招待听到我这话,只是抿唇一笑,叫我别急以外,不再说什么了。
就这样又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少年出场的时候。
照明忽然亮了些许,我不由得挺直了身子,而那长时间隐藏在幕后的少年,此刻也终于随着梆子声入场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总觉得他周身围绕着一小股烟雾,这让他的眉目有些朦胧。
他并没有如我想的那般抱着一个木偶上场,而是兀自打扮成了江户武士的模样。
随着重音一落,他便跟着唱出了第一个音。
我本以为这样的少年嗓音有限,却没想到他唱出的声音相当浑圆厚实,将武士的侠义洒落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不仅是歌唱,他的步伐也踩得很稳。回、转、踏、点,每一步都像是三味线琴音的无限拉长。
我听了一会,才听出这是江户的名曲《元禄心中》*。这首曲子的真实年代并不可考,定格却是在江户年代。
故事大意讲的是一位重情重义的贫寒武士因被小人陷害,最终走投无路,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殉情。
如今,愿意演绎此曲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我想,可能这也跟西学东渐、文明开化有关吧。过去的那种为气节而英勇赴死的武士精神已经不被提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人权、个性之类的新鲜词语。
很快,少年这段武士的演绎就结束了。
因为这段出色的表演,我对接下来的女性角色的出场也很期待。可我看了一圈,却看不到有要替代少年的人。
难道这场戏就打算不换人,让这少年一人分饰二角?
我实在感到奇怪,和男主相恋的这位女子,并非一般女子,而是当时江户的一代名妓八重次。传说她“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是百年难遇的美人。
一个心智未开的少年,即使他本身还有些美貌,但要演绎这样成熟的美人风韵,未免还是有点勉强了吧?
没一会儿,便到了女主角登场的时候了,竟果真没有其他演员过来替换。
灯光很快从明转暗,有杂役搬着四曲一只*的屏风上台,遮住了少年的身体。
大概是要给他换衣服的时间吧。不过这时间一点也不长,也许是因为充满了期待,使我的心被一股奇异的心情填满,从而对时间的概念也模糊了。
屏风就像在台上穿过的水流一般,徐徐流淌过去的那一刻,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身姿就出现在了台上。
我注意到舞台的格局也被悄悄地改变了,让上空的照明显得更加幽暗空远,灯影与女子的倩影融为一体,显出无限幽情。
很难形容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其实在屏风撤下的时候,八重次就开始放声唱了,但我却觉得一句也没有传到我的耳朵中似的。
我的目光只是绕在她背上的那一对繁复华丽的花结上,还有她往前迈步时,所掀动的绣着暗纹的白金和服下摆,那一双绸袜子,也好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一般,散发着幽远的香气。
太美了。
等我的意识回神,他开头唱了什么我竟是一句也想不起来,甚至也想不起他具体穿了什么,只留下那一种如梦如幻的美的印象,荡人心魄。
在今日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可以如此多变,演绎出如此娇姿。
而他的姿态又很好地和他的声音契合着,当他把声音低下去的时候,就像阴暗的峡谷,而高起来,又高耸入云。
最后一幕,男女主人公互诉衷肠,相约与这个浑浊的人世诀别。
少年开始在两种声线之间切换。
我曾经在西洋人的圣经上读过天堂与地狱的故事,现如今,我感到自己就像是在这两端不断行走,感受着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痛大乐的一切。
到了最后,男女的痛苦和悲哀一齐贯穿了某些无形的东西,融为一体了。
表演结束后,灯光忽然大亮,我这才发现外面已过了黄昏。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有零星的星子点缀在天空,和漫长的火烧云融为一体,直化到天际去了。
屏风再次被抬到台上去,少年没有换回日常的衣服,只是简单地卸了发髻,就从台下上来了。
有艺伎上前为他托起后摆,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少年朝着我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径直朝着我走来。
等他走到我跟前,我这才注意到,少年竟不是活人,只是一个酷似真人的人偶!
在此之前,我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为什么拥有如此风姿的角儿,却在这艺伎圈里默默无名,也许是因为身染重病,也许是因为已经被人赎身。这样一来,露相少也能说得通了。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竟然不是人。
人偶还没有真人的一半大,衣服和饰物也是做小了一号的,钗环玉翠被他捧在手里,更显得精致可爱。
他朝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用与真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的声音道:“早上好,先生。”
我因为太过震惊,只能下意识地重复道:“早上?”
“我才刚醒来,先生。”人偶的脸上并没有表情,但我总觉得他在回答我的时候,总是若有若无地微笑着。
我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发现,站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大多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时不时就要扣一下脚趾或是挠一下鼻子,而且身上也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是鼻梁过矮,就是眼睛太小。
反观人偶,任何人类的瑕疵都不存在与他身上,他自身也不与俗世的任何事物等同,似乎他只是为了彰显美好才存在的。
这残酷的对比,一时让我彻底失言。
“可以了,走吧。”帮少年拖着和服下摆的艺伎道,“馆主说了,只要打声招呼就够了。”
少年微微低头,像是在朝我鞠躬,之后便要离开房间。
我忍不住跟着站起来:“他要去哪儿?”
艺伎大声道:“按照规矩,人偶是不能在席间候着的。我们今天只是把他请来,为您表演一次罢了。我现在得把他送回箱子里。”
箱子?
我为这词感到惊愕,也许是还没有从人偶竟然能说话这事的冲击中出来,竟跟着艺伎和少年一起冲出了酒楼的大门。
到了门口,我才知道这位艺伎口中的箱子为何物。
那是一个檀木做的长木盒,里面铺满了红绒布,布置得豪华又精美,可它整个的形状,只会让人联想到不吉利的棺材。
人偶少年就像是入眠一样,一言不发地缓缓侧躺进去,眼睫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就一动不动,彻底变成了死物。
而后随着盖子盖上,有关他的一切,都看不到了。
自始至终,人偶少年都对进箱子这件事没有表达过任何异议,似乎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醒来,为特定的人而活。
没有一丝情感,乖巧而顺从。
可我分明看到,在侧躺着进入箱子后,箱盖缓缓盖上的时候,少年对着我的方向乜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之后,他便和身披的绚丽有禅染一同,被埋葬进了箱子里的黑暗中。
我骤然想起,之前的照片上,人偶少年就是躺在这棺材里的。现在看来,那张照片应该是有人在掀开棺材盖的一瞬间拍下的吧。
随后他被唤醒,然后降临人世——
而现在,他又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呆,一股茫然所失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无意识地抬头望去,天幕已经灌满漆黑。
我回到了酒楼去找大川,可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一层的人说他在那一层,可等我去了那一层,那些人又说他在这一层,兜兜转转,我硬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错过。
那一刻我就仿佛深处一座巨大的迷宫之中,见过人偶少年的奇异感一直伴随着我,令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不切实际。
大川不在这里,我又该向谁去打听少年的去处?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身边站了一位面生的女招待。
女招待的出现十分突然,就仿佛是为了等我一直站在这里等着的。
不仅如此,她那股子神情也很不寻常。可当时的我因为急切,硬是把这一切都忽略了。
我赏了她两元,让她务必帮我打听出来,刚才的人偶是哪家艺伎馆出身的。
作者有话要说:【四曲一只】屏风的数法。
屏风的面被称作“曲”;“只”说的是屏风每一面的图案是单独的,不跟临近的对称。
四曲一只指的就是有四个面的屏风,每一面的图案都和别的面不一样。比较华丽的屏风一般是六曲一双(有六个面,每两个面图案对称)和六曲一只。
【元禄心中】
没有这部戏曲,这是我编的(。)元禄是日本1688~1704年的年号,“心中”这个词指的是男女共同殉情的意思。可能看过一些同人文的朋友认识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