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落雪,乡下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响着,一直响到后半夜,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的时候,杨一帆正拉着林砚堆雪人。
堆雪人是杨一帆心血来潮,傍晚的雪下得小,七八点的时候开始变大,地上不一会儿就堆积得厚厚的,杨一帆每年都会堆雪人,之前是让杨恩林陪着他,今年是让林砚。
杨一帆小时候听爸爸讲小雪人的故事,一直记在心里没有忘记,杨恩林讲到小雪人在阳光下融化那个场景的时候,杨一帆眼里瞬间蓄起来泪水开始哭。杨恩林没有责备他小男孩要坚强不能哭,爷俩并排躺在一起,杨恩林静静听着杨一帆用着稚嫩的哭腔说要把小雪人带回家。
杨恩林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说好,爸帮你带回来,第二天他就带着杨一帆下去堆雪人了。
从那时候开始,杨一帆每年冬天都要进行这种活动,逐渐变成了冬天的一种仪式。
对周围世界敏感,在杨恩林看来是一种天赋和怜悯,男孩子也可以哭,也能撒娇,在杨一帆还没懂事的年级里他爸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方式教育他了,这跟林砚家里的教育方式不同,其实都没什么对错,但是林砚小时候没说过,他现在也没开口说过,有时候他挺羡慕杨一帆的,但又觉得,杨一帆就该是这样的,掉眼泪也好,撒娇气人也好,偶尔神经做些令人费解的事情也好,那都是杨一帆,也应该是杨一帆。
于是杨一帆神神秘秘拽着他跑出去的时候他连问都没问,喊住杨一帆,把羽绒服和围脖丢给他,没说话,但是杨一帆想也不想就穿上了,俩人中间有种说不上来的默契。
爷爷奶奶两个人没有看节目的习惯,杨一帆也觉得晚会无聊,在屋里根本坐不住,林砚托着头看向电视机,看样子注意力也根本不在上面,杨一帆稍微动动他眼神就落过来了。
头顶上烟花喧嚣,脚下是松软的雪地,杨一帆走在林砚前面,嘴巴叭叭个没完没了,其实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今天黄黄跑出去啦隔壁正正叔今年没回来过年爷爷抱回来的狗崽长得丑啦等等这些。
雪花从天下摇曳下来,落在杨一帆头发上,白皙的耳朵从黑卷发中露出来,因为天气冷耳朵冻得有些发红,林砚耳朵里听着他的话,慢慢的,那声音就变弱了,只剩下眼睛能用,眼睛里是前面突然停下来的杨一帆。
院子里的雪多,今天刚下还没来得及清扫,堆得厚厚的,杨一帆蹲在地上,戴着手套扒拉雪,然后抬头看向林砚,围脖上面露着两只黝黑的眼睛,倒映着洁白雪天,看起来亮晶晶的,他笑着问:“林砚,你还会堆雪人吗?”
林砚站在院子里的灯光下面,往地上投射一团身影,跟杨一帆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回他:“不会。”
“啊?”杨一帆眼里有点儿失望,“你忘啦?”
林砚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开始滚雪球,冷白修长的手指上面沾雪,“嗯,忘了。”
可是看他的动作哪有忘记的样子,杨一帆伸手帮他拍手指上的雪,不料越拍越多,拍到最后杨一帆都笑了,“咋沾这么多雪啊?”
林砚浑不在意,继续拍雪滚雪球,“沾就沾上了。”
杨一帆也不帮人拍了,跟着林砚一起揉雪球,接着刚才的话:“去年雪少,堆不起来,寒假的时候我爸带我去了东北玩雪,在那边堆了一个雪人,”他絮絮叨叨的,手上帮林砚堆雪,“那是我第一次去东北,那里的冬天可真好看啊,林砚,以后我们一起去吧。”
雪花落在人睫毛上化成冰水,显得人的眼睛湿漉漉的,林砚抬眼看杨一帆的时候眼里仿佛藏住整个冬天,杨一帆心里一咯噔,忘记下面要说什么了,林砚垂眸,接上他的话:“不是说了还要去看海?”
杨一帆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今天想去看海明天就想去看雪。
林砚继续说:“跟我一起?”
他的声音伴着落雪的声音,雪花落地,杨一帆露出来的手指冻得发红,指尖泛着颜色,跟他脸上的颜色相得益彰。
“嗯。”
杨一帆回他。
声音不大,但足够林砚听到,林砚不动声色看他一眼。
他们滚出来雪球放在一边,开始堆雪人的身体,两个人往中间拢雪,手指碰到一起,蹭着雪,拢雪过来的时候手指相碰,短暂触碰后又分开,而后杨一帆发现再次拢过来的时候林砚的手就会悄悄变换方向,避免碰到他的手。
雪花下得轻飘飘的,杨一帆的心里就像是栽倒在雪地里时突然空出来一块儿,不知道为什么空,也不知道该怎么补上去,所以他看向林砚那张平静的脸时,不清楚哪来的脾气,急声说:“你弄错了,堆雪人不是这样的。”
林砚手停下来,看他:“那怎么堆?”
两个人面对面蹲着,中间时已经初具雏形的雪人身体。
杨一帆扒拉雪地,“你堆得太快,我跟不上。”
林砚的呼吸平稳不急促,听到杨一帆的话后眼睛盯好几秒,重复之前的动作,说:“知道了。”
杨一帆蹲久了腿麻,一屁股坐在地上,零点几秒的时间里林砚就伸手把人拉起来了,“地上不凉?”
林砚的手握在杨一帆胳膊上,微微用力,杨一帆能清晰感觉到林砚的力度,连忙顺着力道站起来:“我不坐。”
林砚松开手,“嗯。”
杨一帆重新蹲下来,打量着林砚,打量他的眉眼还有他的表情,不料林砚忽然抬眼,两个人对视,杨一帆用围脖挡嘴,两只眼睛快速眨动。
“杨一帆,”林砚拍掉手上的雪,稍稍歪头问他,“你老看我做什么?”
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杨一帆在前两天就这样有意无意看眼林砚,林砚不是不知道,只当没看见。
杨一帆矢口否认:“我没有,没看你,”说完仍觉得不太可信,又补了一句,“我每天不都看你吗,以前也没少看。”
林砚用手指轻轻划着雪地,划出来一条条的线条,接道:“是吗?”
“是啊,”杨一帆转身就去滚刚才的雪球,嘀咕,“问这个干什么。”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眼尾变软,转开目光,“不干什么。”
别看杨一帆说是这样说,但是他自己都感觉说得很心虚,可是就算心虚他也打死不承认,接道:“看两眼你又不会少肉。”
他有的是歪理,林砚早就习惯他这套说辞,低头把雪人的头按好,杨一帆见他不说话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给雪人按眼珠子和鼻子,屋内两位老人早就睡着了,头顶的烟花陆陆续续绽放,杨一帆跑到屋里拿了顶爷爷的帽子给雪人戴上,之后拍照,给杨恩林和马腾他们发过去。
林砚两只手放在口袋里,站在一边,看着他做完这些以后说:“今年的围脖是蓝色的。”
马腾他们几个都还没睡,看到群里的消息后滋儿哇炸开了。
白龙马蹄儿朝西:堆雪人啊,咱这边雪都被清理了,我妹想出去打雪仗,哭了俩小时,可把我累坏了
均你爷爷:过完年啥时候回来啊一帆
一帆:[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一帆:大家新年快乐!
微信里积攒不少的微信消息,杨一帆边回复边跟林砚说话:“以前那条在家没带回来。”
说完杨一帆愣住,打字的手指抖了一下,他看向林砚,表情犹疑,“你咋知道围脖颜色不一样的?”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唯有烟花爆竹声音不停。
林砚看着他,眼睛未动,整个人都没动,听到杨一帆的话后也只是淡定看他。
杨一帆呆愣一会儿,脑子这时转动快,嘴比脑子还快:“去年你收到我的消息了?”
去年杨一帆把雪人的照片发给林砚不用的那个微信了,他以为林砚收不到,所以当时还说了很多话,毕竟那个号码早就欠费,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林砚还用重拾那个微信号。
“那你怎么不给我回消息啊?”
杨一帆语气像在质问,刚才那股莫名的脾气再次上头。
林砚黑色羽绒服上的雪仍在,一阵风就把上面的雪吹走了。
等这阵风吹走后,林砚才缓缓说:“我没办法回。”
他浅色的眼睛太过深邃,跟这寒冷冬夜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带着点疏离感,但是不至于让人觉得冷。
“为啥没办法回?”
杨一帆追着问,问完以后他自己都沉默了。
有些默契的、心照不宣的事情似乎没有必要拿到明面上说,林砚是这样,杨一帆也是这样,说出来后也都挺尴尬的,这几天他们两个人再怎么相处愉快,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果子变质,回不到以前。
杨一帆搓着自己的有些发僵的手指,意识到这些以后心中突然发酸,酸得说不出话,夜里总会让人的心理防线变得脆弱,容易击倒。
“回去睡觉吧。”
末了,林砚开口说,沉沉呼出一口气,就像卸下了多年的包袱。
杨一帆看着林砚的表情,恍惚之间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雪人睁着黑豆子似的眼睛看这一切。
冷风吹,吹起一层薄雪,杨一帆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里映着林砚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