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很冷。

寒冷让我无比疲倦，但脑海中的哀嚎却迫切得希望我醒来。

快醒来……快点……来不及了……

当我挣开双眼的刹那，却看见了沸腾的火焰。我的双手被反绑到了高高的台柱后，无垠的天穹下，蛛网似的阵法在火光中散发着诡异的光华。

一群身着白色黑纹底狩衣的人环绕着祭坛，手中的金钵玉琮正源源不断地向阵中心传输着咒力。

足下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很快就要舔舐到少女们娇嫩的肌肤。女孩们赤着脚站着熊熊燃烧的高台之上，宛如待宰的羔羊。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明明已经是个诅咒了，居然在这种时候被当成了人类嘛……

“秋叶子。”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

她眼圈泛红，微圆的脸颊灰扑扑的。

“美树，你醒了。”

“嗯，你还好吧。”我冲她露出了微笑。

“但是我们已经……”她强忍着泪意，小脸皱巴巴的。“对不起，连累了你。”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已经是这样的结局了。”

总之好不到哪里去。

我顿了顿，视线越过她投到秋原子的身上。她一袭红衣，脊背挺得直直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在一众啜泣的女孩中一言不发。

可是看起来再怎么冷静，她柔和的眉眼和脸庞都还带着稚气。

“你们都接受了吗？”

“这么年轻，就要死了？”

我仰头，静静地望向天穹。

万里无云，涂满了近乎纯色的蔚蓝。

“不会觉得愤怒吗？不会后悔吗？不觉得荒诞吗？”

“住嘴！”秋原子愤怒地打断了我。“你！你怎么会懂！即使不是咒术师，我们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她渐渐说不下去了，因为呜咽声吞噬了她的喉咙。

“真的愿意的话，就不会像个笨蛋一样哭了。”我看着她，苦涩道：“应该笑吧。”

蜷曲的火蛇扭曲地吐着信子，仿佛嘲笑着她们的命运。

秋原子大笑起来，高声道：“但是我不想死。”她这句几乎自言自语的低吼好像号角一般。

“我也是！”

“我还想回家……”

高台下的人自然是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无知无觉地把这当做一场在普通不过的祭祀。

领头的中年男子对身后的男人恭敬道：“城主大人，奉神仪式即将开始。”

一开始还在试探的火苗一下子乱蹿起来，女孩们的尖叫和哭喊被噼啪的烧裂声掩盖。

我冷眼看着远处被簇拥着的男人，魔力从我身上涌出。刹那间风云骤变，天空仿佛泼画般浸染上了深海色。

下一秒，仿佛是海洋的水从天空倒流而下。我仰头看着天空，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地感受到冰冷的雨淌着从在我的脸滑落。

连绵不停的雨水落下。落到少女们干涸的唇角，落到捆住她们的麻绳上，落到扭曲的火焰上……

台下的人自然是乱成一团，自然他们也被淋成了落汤鸡。

“怎么可能会下雨？”举着金钵的白发老者不可置信。

“不，是咒力吧，这种力量？”

“那个女孩不是人类！”

“快给我杀了她！”

紫衣的富贵男人突然从人后跑出来，一把长剑指着我。

我垂下头，表情冷漠：“你就是城主吧。”

不等他反应，我轻易地挣开手腕的束缚，一剑劈开绑着女孩们的巨大圆木柱。

“该和你算算账了。”

我的剑锋直指着他。

却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仿佛所有声响都不复存在。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美树沙耶香。”

两面宿傩停在了祭坛前，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他的发，他抬眼看着我。

“你这不是比我更像一个诅咒吗。”

我抿了抿嘴。

见到突然出现的人，紫衣城主欣喜如狂。他白净斯文的脸上堆满了笑：“两面宿傩大人，您出现了，我就知道祭祀……”

两面宿傩眼神不动，平静地打断了他。

“但是这场祭祀并不完美。”

城主急忙赞同道：“是，她们都应该为您献上生命。”

“任何人的生命？”

“当然！”城主斩钉截铁地回应，脸上还有因为兴奋晕出的酡红。

他的嘴嗫嚅着，仿佛还想在说些什么，但已经做不到了。

只因两面宿傩的手捏碎了他的头骨。

“为我奉上任何的生命。”

他对着死去的男人说道。

“然后是？”他的眼角瞟过那些围绕着城主的咒术师们。

“大人！我们是……”他们惊慌求饶。

但恶魔不会理会任何人的理由。

两面宿傩低笑起来，“你们起码要有点侍奉我的觉悟啊。”

他手指微微一动，领域完成的瞬间，我脚下的高台变成了人头骨垒作的骷髅山。赤红色的血肉横飞，耳边不知道是谁凄厉的呼喊，一旁的秋原子脸色煞白一把捂住了妹妹的眼睛。

雨还在下，血还在流，一句血流漂橹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惨状。

“嘁，还有这群聒噪的女人。”

那双红瞳却盯着我，让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趴在树下逡巡的饿狼。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呆在这里。”

“小心！”是秋原子的声音。

我从骷髅山下一跃而下，西洋长剑剑光如虹，闪电般刺向两面宿傩。

他微微侧身，伸出两指挟住剑，咔嚓一声，长剑被他震碎，化成了水流淌下血池。

我脚尖轻点借力，试图和他挪开距离。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立即缠斗上来。

“这个时候，你还想要出手吗？”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现在不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吗？”

我一剑逼退他，又和他过了数招，我没有费魔力召唤飞剑，他也没有动用咒术。他只用拳脚功夫，但我却早已魔力不支，一瞬间，身体的疼痛和晕眩几乎同时袭来。

两面宿傩一把将我压制在血泊中，我仍握着剑，长剑深深插入血池。远处传来女孩们担忧的呼喊。

“越动用力量，你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就越浓。”

他看着我，淡淡道：“驾驭不了自己的力量吗？你要被它吞噬了的话，会变成那种毫无理智的诅咒吧。

“——还是比我更强大的诅咒。”

我擦了擦渗血的嘴角，“这就是代价，我曾经保护了多少人，在今天之后就会杀害多少人。”

我咬着牙，几乎高吼道：“但是我不想再后悔了。即使在死后会变成魔鬼，在彻底闭上眼睛之前，我都不想再后悔了！”

“真是……难缠的小鬼。”他好像笑了。

“走吧。”

我愣住。

“你不是想放她们自由吗？最好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

两面宿傩打了一个响指，干脆地撤去了部分领域。

我呼吸一紧，侧头对着那些女孩们喊道：“走，快走！”

少女们像鸟儿一样带着华美的羽毛飞窜似得逃离。我望着她们逃离的身影，许久才转身，撞向一双血鸽似的眼眸。

“我还真没有想到你还会放人，但是……这样更好。”我挥剑过去：“和你打起来更没有什么顾及了。”

他倏然起身避过，抱着胸，信步闲庭般躲过我的攻击。

“事到如今，你战斗的理由是什么？”

我当然清楚现在我的状态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因为你很强。”我说。

“说不定砰地一下，我们两个诅咒就一起同归于尽了……”

两面宿傩又在叹气：“这是你的愿望？”

“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就和平美好了？”他接过了我的话。

“总比我们活着要好。”我挥动着手臂，不知到了哪一招，力道一泄，无尽的疲倦涌入四肢百骸。

忽然间，我狼狈地跌落下来。

雨水淅淅淋淋得滴落，像一抹清亮的柔纱打在血泊和骨骸之上，血色的涟漪在我手心漾开。

我怔愣着，没有再起身。

小山似的男人坐在我的身边。

我侧过身体，好像抱着小时候的玩偶那样环抱起一个离我最近的骷髅。

“宿傩。”

我的眼眸倒影着天空，天空倒影着汩汩的血河。

我慢慢地开口道：“一起下地狱吧，我们两个。”

“好啊。”他说。

可能是我真的快死了，我居然觉得，他这句话出乎意料得温柔。

“你恨我吗？”他问我。

“肯定吧！但是坏事是坏事，好事是好事，我也是有过这种宝贵的经验的。现在你做的，总不算坏事，即使你杀了他们……”

我的声音微弱，模糊在嘀嗒的雨声中。

“我知道他们该死，不过……或许当一个人拥有了这样的力量，别人的生命有时候会变成天枰上最轻的一端。”

我举起剑，看雨水顺着冰冷的剑锋滑落，打湿了我的脸庞。

“有时候它甚至不如你的一次的愤怒，一时的绝望，真可怕。当正义的使者也太难了。我又不是每一次都是正确的。”

两面宿傩仿佛在嗤笑：“人类的生命都是一样的脆弱，除此之外，没有公平，你还不愿意承认吗？”

“也许吧……”我自嘲似地一笑。

“你是个胆小鬼吧。”

“那阿面就是自私鬼吧……”

两面宿傩不说话了。

良久，我才听到他的下文。

“我输了。”两面宿傩说道。

“什么？”

他的语气出奇得平静：“你一直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想从他身上得到的？

爱？

我沉默了半晌，说：“好机会，但我拒绝！”

两面宿傩的气息突然不稳。

这一刻，我的心里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放松，甚至还有种扳回一城的快乐。

“你肯定是想给我希望，然后又让我绝望。你真把我当傻瓜啊！”

“你这么想？”

“唔，因为你就是这种人吧……”

“的确，那没办法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都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魔女的时候。我眨了眨眼，觉得脑子快变成了一团浆糊。

雨似乎小了。

“对不起了……阿面！”

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然后直接坐在两面宿傩身上，凑到他面前在他脸上胡乱地“亲”了几下。

与其说亲，倒不如说是我的脸在他脸上乱撞。

感受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我立即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离他要多远有多远。我心虚地抬头觑着他脸上的表情。

两面宿傩的眼里满是嫌弃，好像下一秒能把我杀了。

“可，可以吗？”我不敢看他。

“不知廉耻的小鬼。”

“对不起……”我尴尬地笑，试图狡辩：“我已经很努力了，你也说过我不太聪明嘛。”

“算了。”他像是放弃了，转而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过来。”

我走过去，突然脚下腾空，原来是他把我抱起来。两面宿傩的原身太高了，站着的时候我只能到他的腰。

索性他现在像拎猫咪一样把我整个人拎了起来，这是个没办法借力的姿势，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搂着他脖子勉强挂在他身上。

“我好晕……”

他托着我的下巴，让我的脑袋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另外一只手环过我的膝盖，轻松托起我双腿，他的身体冰冷得就像是雪，但他的手心却热得像是一团火。

像以前我牵着他的手那样，两面宿傩强硬地牵起我的一只手，仿佛要把我以前做的讨回来那样，掰着我的手指，然后逐渐地和他的指腹贴合，十指相扣。

真是个斤斤较计的男人，但是他的手也太大了……

我为难地看着他：“两面宿傩？”

“不对。”他似乎有些不悦。

“宿傩？”

“错了。”

“阿面？面酱？”

“嗯。”他哼出了一个鼻音。

他的下巴蹭了蹭我的发丝，问道：“那个发夹是谁送你的？”

“啊？”我听清楚了，晕沉沉的脑袋却无法思考这个问题。

他却没有追问，反而笑了一声。

“你才活了多久，你知道什么是爱？”他的语气淡漠，仿佛那是个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我在他臂膀上歪着头，含糊着问他：“哈？难道你知道？不会吧，阿面是那种没有感情的类型吧……”

两面宿傩没有回答。

他沉静的眼眸渐渐垂下，盯着近在咫尺的两瓣柔软的樱唇，似乎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完全不能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要他低下头，要他……

他面颌的黑纹更深邃狰狞，四只赤红的眼瞳不受控制地睁大，宛如万千鬼神垂首。

我不知道怎地呼吸一紧，眼睫陡然颤抖起来，感受到那股酷烈的气息越来越近。

我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我也不知道。”

他的唇忽然擦过我的耳畔，轻得就像花瓣落下。

“但你可以来取。”

两面宿傩握住了我握剑的手，他握得很用力，几乎要把我捏碎。

我惊讶地看着两面宿傩，他慢慢地笑起来，他是笑起来很难说好看的那种存在。但他始终低头注视着我，我突然觉得他长大后的眼睛和小时候的眼睛也差不多。

“我尝过你的心脏，你要不要也来试试我的？”

“什么……”

我瞳孔骤然一缩。

血。

猩红的血，温热的血，从他坚实的胸膛淌到了我的身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脑海中比丘的声音，朦胧中一股荒谬不祥的预感突然出现。

【美树沙耶香，你成功了！】

【果然我们的推测是不会有错的，你做到了，两面宿傩好感度是100。】

我没有理会比丘，而是在他怀里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赤红的衣襟。

“不对，你……”

我的声音嘶哑。

“既然你想要我的爱……”

两面宿傩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他抬起头，漠然的眼神似在凝视着一片虚空。

“我施舍与你。”

【得到了诅咒之王的爱，我们很快就能脱离这个世界了！】

【等等……你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快点让他停下来！这种力量，这种程度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也远远超过了这个世界的承受能力了，他要把我们撕裂在这个时空……】

【美树沙耶香，快阻止他——】

已经晚了。

两面宿傩紧紧握着我的手，带着我的剑。魔力和咒力在一瞬间激烈碰撞，他轻蔑一笑，彻底将把血淋淋的心脏剜了出来。

血红的心脏在我眼中滴血，每一滴血都凝缩着无尽恐怖的咒力，宛如刀锋般代表着世上毁灭和狂暴的力量。

这股力量斩断了一切，足以让世上任何的存在化为齑粉。比丘最后尖锐的声音在虚空中被彻底撕碎，沦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爱是宇宙中最不可推测的力量。

它代表毁灭，也代表新生。

我头痛欲裂，但脑海中的声音远去，我却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逐渐恢复。“两面宿傩，你怎么会……”我的声音颤抖着。

“你又哭了。”

“你在为谁流泪？”

两面宿傩竟然又开始叹气起来，他似已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叹息都送给了她。

“算了，总比你之前要好看一点。”

我仿佛被一团火烧灼着，急切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我的喉咙哽住，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愉悦：“为什么？因为我不喜欢有人威胁我，也不喜欢有人威胁你。”

“我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两面宿傩从来是个放任恣肆的存在，无论什么时候，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他想做的一定能做到。

这是不是也包括了“爱”？

他活在世上这么多年，懂得这世间所有存在的诅咒，“爱”是不是最复杂最强大的一种？

雨停了。

远山上的太阳出来了。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生命，无论是诅咒，还是祝福，都已在此刻停歇。

血色的泡沫在金色的阳光下破碎，诅咒之王的身影已几乎透明消失，唯有那双滴血的红色的眼瞳，仿佛染上一层薄薄的庄严的金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两面宿傩这样温柔的眼神，在这一刻，他似乎已经完全不像他了。

“地狱不适合你，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去吧。”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发梢，送了我一片此世界的樱花，我的眼泪仿佛变成了轻飘飘的水泡，在阳光下上升着。一种熟悉的力量，圆环之理的力量开始笼罩着我，将我带离这个世界。

我很快就能与我的朋友们见面了。

这对我来说是最幸福的事，但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谢谢……”我说。

两面宿傩笑了笑。

我听到了此生与他的最后一句话，宛如永恒咒语般的五个美丽的音节。

“美树沙耶香。”（mi—ki—sa—ya—ka）

End.

作者有话要说：拉郎结束，结局还是比较he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