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人类与鬼怪之间，不可结缘的故事。

……

太宰缓缓睁开眼，发现、他居然在别人家里。

一个很温馨的房子，布局有点眼熟。沙发上坐着一对爷孙，老头不认识，倒是小女孩儿似乎在哪见过。

他们看不到太宰的样子，旁若无人地交谈着。

太宰琢磨了一会儿，用手捶掌心——哦！本田啊！

所以他这是、陷入别人回忆中了？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房子的大致构造确实是像之前要拆迁的那片废墟。

正想着，小学生本田就开口发出一声惊呼：“哇——这是什么？好漂亮！”

老头笑着说：“这是我们本田家世世代代相传的宝物哦。”说着，又一脸兴味道：“听说里面还住着一个小妖精哦。”

对于还是孩子的本田来说，玄幻一样的童话尤其令人憧憬。

本田拿起晶莹剔透的宝石胸针，祖母绿的莹光在闪亮。

“这里面，有妖精吗？”女孩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宝石。

恰好此时，像是回应她的话语那般，宝石发出一瞬的亮光。

小本田睁大眼睛，对爷爷说：“真的有妖精！我看到了一张脸！”

老头愣了愣，随后缓缓露出一抹觉得好笑、又似怀念、又有些许伤感的微笑，说：“是吗……”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

或许是妖怪的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亦或是继续与这家的缘分。

……

夜间，付丧神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现形。那是一个身材高大，一身深灰和服的男人。

小本田等的都快要睡着了，才等来这一刻。

“果然！”她看到人，一下子从被子里跳出来：“你就是爷爷说的那个妖精？”

这是爷爷告诉她的——如果晚上不睡，或许能抓到一只小妖精。

太宰就在一旁像看电影一样，看到那位男性付丧神一副无语的样子，叹口气道：“我不是小妖精，我是翠。”

“翠？是你的名字？”女孩从床上走到翠的面前，“我叫本田玲台，今年八岁，你几岁？听说……”

小孩叽叽喳喳的，翠似乎感到头疼地抚额。说实话，他只是憋得慌出来透口气。

历代，翠都会现形陪伴本田家的后代。但至五十年前，他已经不想这么干了。

因为太寂寞了。

人类也只有在幼时的短短几年，能看到妖怪之类的异象。至此之后，就看不见了。

然而此时，如果真的缘断于此，或许就好了。

只听小本田说：“你要和我玩吗？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朋友。」

翠不由恍神，略有讥讽地笑。代代都这么说，做朋友的是他们，最先遗忘的也是他们。

他蹲下身，和小姑娘平视，恐吓说道：“和我做朋友是要偿命的哦，这样你还愿意吗？”

小朋友眨眨眼，沉默了许久。

翠以为她是害怕了，便重新站起身要走，突然间又被猛地扯住了衣角。

然后本田就来了一句，“偿命是什么意思呢？”

翠：“…………”

“就是死亡的意思！你是没文化吗？！”翠转念一想，好像的确是没文化的样子。

女孩完全不害怕，‘死亡’离她还太过遥远，甚至都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含义。

当时只是连住点头，道：“好啊，我用命交换，和你做朋友。”

翠彻底震惊了，一时失语。

半晌，说：“言灵知道吗？话不可轻易脱口，因为会成‘咒’。”

小本田表示没听懂。

然而，也不妨碍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啊，我就要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我不怕！”

翠一声嗤笑，说：“不要五年，你就会马上看不见我了。一辈子？痴人说梦。”

“不会的！”本田立马反驳，“我和你约定，一定一辈子都看得见你！”

太宰挑眉，一个字也不信。

小小年纪胡言乱语罢了，翠活了几百年，想必也是不会信的。

但说不准，或许、或许翠还有微不足道的「期待」。

月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女孩儿伸出手，翠愣神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放弃般，伸出了自己的手。

只是伸至半空时，他犹豫了一下，就要收回来……女孩儿却果决地握住了。

“那我们就是朋友了，约定了！”小本田向翠展露出大大的笑脸。

太宰默默地看着。

——两个笨蛋。他这样想。

“……人与妖怪，是不可结下的缘分。”满月的声音骤然乍响。

太宰猛然回头，不知何时，她穿着熟悉的黑色和服，静静站在他身后。

太宰没有问她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慢慢地笑了，说：“就像你我之间？”

她明明说的是那两个笨蛋。

满月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句吐槽的话。

或许，此情此景，有淡淡的悲伤。

……

本田幼时丧父丧母，一直跟着爷爷一起生活。

但是爷爷的身体不好，为了不再失去，本田放学后都会立刻回家照看。

所以，她其实没有任何朋友的。

翠是本田的第一个朋友。

本田背起书包，几个兴高采烈的同班同学嘻笑跑过她的身旁，她忍不住把视线转向他们，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在门口。

满月捅了捅太宰，发出灵魂的质疑：“你是不是没上过学？”

“——”太宰不知道说什么好，“上学很无聊啊。那些知识，根本不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学习。”

太宰或许更喜欢晦涩的哲学。

满月猜想，他天天打交道的机械军事，也不是学校里能教的。

两人像是被磁石吸引住那样，一直跟着本田，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记忆里正值初春。

夕阳西下，漫长的道路上只有小本田和翠。

“不和他们去庆祝毕业吗？”翠问。

“不啊，我还要回去照顾爷爷，他最近嗑的又厉害了。”本田拽着自己的书包带子，“而且，我还有翠，你会陪我的吧，所以没关系。”

说着她笑了笑。就像是强硬告诉自己没关系一样。

翠伸手，想揉一揉女孩的头发，却又垂下手来。

“对了，”本田又道：“你什么时候能叫我名字啊？我发现你一直只用‘本田’叫我，为什么？”

翠沉默片刻，回道：“没必要。人类的生命太短了，相处的时间更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着含糊不清的，“我哪有那么多闲功夫记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啊。”

闻言，本田瘪瘪嘴，“你就是个胆小鬼！我都十二岁了，还能看得到你，说明我能一直看得见。”

她带着无比坚定的自信。

翠叹了口气，妥协似的说了一声：“那，等你初中毕业了还能看得见我的话，我就试着叫你的名字好了。”

可是，还没等到初中开学，本田的爷爷就先去世了。

在那个一直和爷爷生活的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人。

“不要哭。”翠笨手笨脚地安慰，温声说道：“让你爷爷走得安心点。”

本田忍着泪，努力睁眼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滴下来，哽咽声音道，“我很乖，我不哭，让爷爷安安心心的。”

翠摸了摸女孩的头，第一次叫了女孩的名字——“玲台。”

即便知道总有一天会消逝，依然会一次又一次的被吸引。

……

“翠！”

本田清脆的笑声萦绕在耳边，小小的身影渐渐长大。

“翠，我今天交到了好朋友哦，放学后和她们一起去逛了商场，买了个挂坠，你看好不好看？”

初长成的少女像是炫耀一样，给翠分享自己的喜悦。

“翠！学校要旅行春日游，我有几天不能回来，就麻烦你看家了哦。”

她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快乐。

“翠，我和你说个秘密，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你怎么想？”

翠愣了愣，失笑：“你还是个孩子，现在想这个太早了。”

“我不是小孩了！我已经18了。”本田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成孩子呢。”

翠默默然许久，才道：“是啊，你长大了。”

但是他的语气，却十分沉重。

“玲台，你需要我吗？”翠突然这样问道。

本田一顿，少女的羞涩与敏感让她瞬间面红耳赤，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翠，说道：“什么需不需要，翠你不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转身躲到房间里去了。

翠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窗外风呜呜地吹，像隐隐的哀泣。

……

“本田早就已经看不见了。”满月道：“翠一直用妖力维持着，但是，也已经是极限了。”

太宰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与妖怪的关系是极为罕见的，就像丛林里的黄金宫殿一样，令人珍惜到心痛的程度。

然而，这样的关系一旦崩坏，就不可能再次筑起了。

太宰很清醒，「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延长痛苦的人生去追求」。

但他心中，却又矛盾的、感到无比压抑。

本田在嚎啕大哭，到处找寻翠的身影，“翠！翠…翠，你在哪里！别丢下我一人……”

每天每天，呼唤着翠的名字。

只有满月和太宰看得到，翠一直在她身边，不曾有一刻离去。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你却看不见我。」

“……真是愚蠢。”太宰的声音如机械般冰冷。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却又停止在了诀别的那一刻。

……

“我想起来了……”本田痛苦地捂住脸，“我死了。我杀了小木真司后，实在是太害怕了，在家里自杀了。”

他们已经脱离了往事幻境，身处在浓暗灰色之地，一幅凄凉的光景之中。

太宰和满月站在岸边，面前是浓稠的阴暗水面。

前方──远处的水面上，耸立着一座巨大鸟居。

鸟居，是地狱和人世的界线。

太宰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单纯觉得，这幅景象恐怖又美丽。

满月也没说，从此岸划船到彼岸的鸟居，就是太宰心心向往的地狱入口。

本田看着自己透明的双手，沙哑着声音说：“我不想走，我把翠弄丢了……”

“求你，帮帮我……”她的脚已经开始消失了，摔倒在了地上，只能爬着向前移动身体，“地狱少女，你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翠？哪怕、哪怕最后一次——”

本田话说到一半，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于是一顿，静静地转过去。

太宰也跟着望去，看到那个一直站着的身影。

——翠。

他笑着，露出本田念了十年之久的熟悉笑容，说：“好久不见。”

世上最动人的景色，大抵就是「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翠走到本田身边，伸出手道：“怎么又哭鼻子了？…我不在你身边，连路都不会走了吗？快起来吧。”

本田愣愣地看着翠，嘴唇微微颤抖，眼泪从眼眶滑落。她没有说话，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进了翠的怀中。

就像迷路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所有的话语，仅仅汇成了一声轻喃：“翠。”

光芒在点点升起，两人的灵体逐渐地开始消散。

太宰说不出任何话语地看着这一幕，「死」的另一种形态。

“我一直在找你哦。”本田哭花了眼，“就算只有一下也好，很想在看看你的脸。”

翠眼中有莹莹泪光，“我只是希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对不起。”

本田却笑了，此生最后的灿烂笑容，道：“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以对等的身姿，站在你的身边。”

——谢谢你和我相遇。

仅此而已。

太宰缓缓睁大双眼，鸢色的眼眸中，犹如拨来云雾的清明。

——原来是这个。

太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所‘期待的某物’。

即便他的头脑聪明到可以预测所有，但他有一个，永远无法明白——

他人内心的情感。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揣测出人们心中纠结缠绕的无数情感——憎恨、羡慕、嫉妒、执着。

以及人们通过选择，而得到的结局。

本田祈求救赎的孤独灵魂，正在呼唤着满月。

「那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吗？」

太宰看向身边的满月，无声地询问。

回答他的，是奔流的光芒。

满月手捧金色华光，光在聚集。

这和流放的仪式还不一样，在为两人「送葬」。

像是要净化一切污秽的光辉，在阴暗的河面上无限降下。

不知从何处而来，带着各种色彩漂流于水面的无数小灯笼，仿佛点点星光。

在这样清澈的光辉照耀下，本田和翠相拥的身姿比夜更深、更长。

太宰默默地注视着磨灭的瞬间，仿佛身心都被那眩目的光辉夺去了一般。

他是要去追逐那道光吗？太宰这样问自己。

耳边一串铃声轻柔地响起：“这份仇怨，渡往地狱。”

那金色的光辉如同祝福一般，温柔地包裹住所有人，将他们与黑夜一并吞噬。

……

…………

夕阳西下，太宰和满月看着坍塌的废墟，一时静默。

“他们死了吗？”太宰突然问。

“嗯。”满月一边回答，一边在纠结，是否要进去扒拉她辛苦编织的稻草人。

不到半秒，她放弃了，就让它长眠在钢筋混泥土下吧。

满月活动了一下筋骨，四天的不眠不休，她只想睡一觉。

扭头瞅了眼‘似乎哪里不一样’的少年，想着，和他的「孽缘」也要告一段落了。

“走了。”满月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消失了踪影。

希望他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吧。她如此默念。

黄昏的余晖洒在太宰的侧脸，他嘴唇微张，而后紧闭。

他闭上眼睛，站在原地，就这样动也不动。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午夜零点，登上了地狱通信。

第「47」号委托，流放对象之名为：太宰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各位，现在才更新。这半个多月以来，小作经历了很多事……之前不是去医院看护吗，那是我的外公，最后没扛过去走了。

不过也算喜丧吧。

半月以来小作在调整，都没怎么更新。现在缓慢恢复中，可能要一段时间，我正在努力积极加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