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戴观音女戴佛”,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
女人纠结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对方的巧言令色下,中年女人迅速改变了想法,花了一笔不小的钱,带回她掌心中紧紧攥着的宝物。
一枚玉佩躺在女人的手心,佛像笑容可掬。
母亲小心翼翼地为他戴上,仿佛这是什么稀世珍宝。而他只想立刻摘下扔掉,扔到越远越好,可他忍住了。母亲还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这枚开了光的玉佩花了她多少钱。
“这样你就能好了。”母亲松了口气,露出令他生厌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个。
他需要的是医生,是药。
那些折磨着他的记忆片段,在一次又一次的午夜梦回时总使他大汗淋漓,哭喘着惊醒。
起初,他的诞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当他呱呱坠地之时,是全家最快乐的时刻。母亲紧紧抱着他,表情骄傲地面向亲人。
“这是一个男孩儿!”
于是这幸福的情绪,又在兴奋的讨论声中攀上顶峰。
然后,在亲戚的撺掇下,母亲去到庙里为他求签。
签文听上去并不好,女人心急如焚,花重金求大师化解,指条明路。大师站在佛像前,笑容可掬:你家儿子需要当女孩来养才能养活,否则,会生大病。
于是,他换上了女孩的名字。
他也一直没生病。
紧接着,就是那一张张年幼无知的面孔。
他们因为张开血盆大口而显得面容丑陋。他们以自己身上的阳刚之气引以为傲,他们自诩正义,无所顾忌嘲笑他长相阴柔。
还有一只只英勇又无畏的手臂,勇敢又疯狂地扯下他的长裤,手和指甲在他身体上留下痕迹。
“不要!”“松开我!”
可是没有人听见他说出的话语,拒绝的气力又是如此微弱。
人群变得高大。
他再也看不清楚这些人是谁。一座座庞大的身躯,他们站在一起,汇聚成他无力反抗的漆黑城墙。
庞然大物越发肆无忌惮,将他排挤进黑暗的角落中。
他们全然不顾他的□□疼痛,精神已经麻木。
他必须麻木。一旦不再麻木,他就会想要放弃一切。
幸好他还有成绩。他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远离了那群乌合之众。
但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身边随处可见的优等生的衬托之下,又显得如此平庸。同班还有全市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他的存在就是星星,怎敢与明月争辉?
这只是一条引线,却轻而易举将他的所有记忆串联,随后点燃。他开始失眠,陷入强迫思维,脑海中的回忆一刻不停地鞭笞着他。
直到某一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汉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在他的眼中纷纷解体,他甚至连阅读理解一段文字都变得吃力。
他无法接受一落千丈的成绩,用从生活费中省下的钱去了医院。医生为他开了必须持续服用的药物,他依旧没敢跟家人说。
在药物和心理作用下,他逐渐好转,能够清晰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难免的,他会在心底感慨上天的不公——为什么生病的是他,而不是那些伤害他的人呢?
他以为自己就快好了。
然而那天。
那天,母亲发现了他偷偷藏起的药,慌忙找回大师,花重金求来一枚佛像玉佩。母亲将玉佩挂在他脖子上的眼神,那骤然松弛的神情,好像那枚玉佩才是她的解药。
“为什么,病的人是我呢?”
他就这样慢慢跌回低谷。
“……病的人从来都不是你啊。”冷香眼眶发红。
楚杉停下脚步。
深夜来临,两人再度掉进梦魇结界内,为了节省魔力,两人便缩在同一只保护罩里。
倒置佛像依然悬挂在天空最高处,撕裂解体的乱象依旧。但结界内发生了一些变化,半空多出VR动画般的立体场景,就像播放电影一样,在他们面前重复上演少年的回忆。
画面中的所有人皆是面目模糊,眼睛上覆盖着铅笔涂画的痕迹。
楚杉起初猜想,这也许是梦魇结界的艺术加工。但渐渐地,他改变了想法:也许是因为……林珑已经记不清加害者的模样了。
让痛苦的记忆变得模糊,正是潜意识对自己的保护。
伴随着冷香说出的话语,楚杉也已经找到了答案。
身边漂浮的无数杂物中,只有被掷向地面的药瓶保存完好。那些一人高的巨型药瓶上贴满颜色艳丽的标签,牢牢遮盖住药物名字和其他内容。
楚杉抬手打了个响指。
药瓶的瓶盖在空中应声分离,雪白的药片四散下坠。
他朝面前伸出手掌,数十只长铳在他身后集结成群,一面看似柔韧的保护伞笼罩在上方。
药粒化作子弹融入弹匣,楚杉对着头顶的佛像比出瞄准的手势,于此刻下达指令——
“生病的人,从来都是他们啊!”
万箭齐发,在魔法光束耀眼刺目的枪林弹雨中,冷香这么喊道。
那一日,林珑放弃了自杀。
夕阳盛大而灿烂。
身体先意识一步,他及时撤回了伸出的那条腿。紧接着,直面死亡的恐惧爬上脊背,他定定地立在那里,竟然呆望了好一会儿夕阳。
他没想到,自己自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
我害怕。
与生的厌恶相比,他更害怕死亡。当他坠向死亡时,也许会想:假如自己还活着,那就太好了。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仅此而已,但又是这样一个卑微懦弱的念头救下了他。
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他还活着。
因为他还站在这里。
在这一刻,林珑放弃了自杀。
药粒射入每一张漆黑的面孔,头顶的佛像发出清脆碎裂声,似乎是那枚象征着心魔的玉佩被彻底击碎。
楚杉和冷香身边的背景开始扭曲,几番闪烁之后,他们竟然出现在了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
不远处的墙沿上站立着一个人影,正是林珑。
冷香认出了他。她瞳孔微张,想冲过去阻止,又担心打草惊蛇。
楚杉伸出手臂拦住她,只是摇了摇头。他却径自朝林珑身边走去,若无其事地在对方脚边坐下,双腿自然垂下楼沿。
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林珑也一起坐下来。
身侧的少年肢体僵硬,好半天才敢动弹。林珑其实心知,他跟楚杉并没有那么熟,而且,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但楚杉并没有在意这个。他好像只是找来高处欣赏风景,片刻后转头问他:“很久了吗?”
什么很久?
是说他站在这里很久?还是处于痛苦的状态很久?
还是在问他怀抱结束一切的念头,苟延残喘活地活着很久?
林珑不知道。
他的答案,是什么呢?
他已经无法思考,只是望着天际红澄澄的太阳,被灼目的阳光和云层刺激得落下眼泪来。
画面无声。
面对这庞大而无解的世界,只有少年的眼泪滑落脸颊,泪痕璀璨耀眼。
楚杉伸出手问他:“这个,还有用吗?”
——手心里躺着几块玉佩的碎片。
林珑看向他,迟缓地摇头。倒不如说,他曾经讨厌极了它,更别提能有什么用处。
但他没想到,这枚玉佩竟被他真的随手摔碎了,可他并没有获得解脱的感觉。
“它可能确实没有用,”楚杉将一掌碎片收回,伸出另一只手:“因为救下你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林珑怔怔地望着他。
楚杉的手指,正指向他的心口。
他傻乎乎地跟着伸手摸了上去,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他触摸到属于自己的颤动。
这是他的生命——独属于他一人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