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天守阁。
奈奈在殿外从上午一直等到夕阳西下,负责通报的一位「奥诘众」才宣她入内面见雷电将军。
奈奈虽出身稻妻名门大族,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天守阁。殿内庄严肃穆,氛围压抑,举目可见印着雷之三重巴纹的旗帜,彰显着稻妻最高神明的威严。
对于奈奈的求见,雷电将军颇感意外,因为今天上午天守阁已经接收到珊瑚宫的一些资料,是珊瑚宫心海亲拟的信件,以及珊瑚宫近十年来各项官职的名录。这是为栖川家平反的后续证明。
雷电将军:“珊瑚宫递送的资料,我已派下边的人处理完毕了。内容繁多,足足装了一木箱,可见取证不易,非朝夕之事。能让珊瑚宫的现人神巫女不辞劳苦为你作证,可见栖川小姐在珊瑚军中表现出色,帮上了她不少忙吧。”
奈奈坦言道:“其实在海祇岛时,反倒是珊瑚宫大人帮了我许多,所幸得到巫女小姐们的教导,我在言灵术上大有长进。而我的工作,仅仅只是帮她处理宫中琐碎事务而已。”
雷电将军望着她,微笑:“栖川小姐谦虚了,那场战争中,你的能力已是大家有目共睹。此前所居深闺,不到一载竟能与绫人棋逢对手,不得不令我侧目。倘若今后你愿意为稻妻效力,我将为你开设专属官职,地位等同于奉行大人。相信在政务上,你会比你的姐姐做得更好…这也算,对于栖川氏降罚一事,为我的失察作出的补偿。”
“不了,”奈奈拒绝了将军大人的好意,甚至都没去细想这般答话是否不敬,“多谢将军大人青睐,可我现在…实在没心思在朝谋职。”
“哦?”雷电将军疑惑,“为何?”
看着她不知所谓何事,奈奈只觉得在一瞬间很难过。
“我今日来求见您,是为了别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尽管将军大人并不认为它重要。”
“嗯?”
“将军大人下达的任务,我们失败了。罪犯,没有带回来。”
“此事,绫人昨日上报过了。”她脸上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那社奉行大人可有详细告知…「散兵」的下落?”
“嗯,我已知晓了。”
“那么…将军大人就没有接下来的打算吗?”
雷电将军短暂沉默了一下,道:“这么说,你今日是为「求援」而来。”
“是的,”奈奈深吸一口气,“第一,他现在是稻妻的逃犯,理当将其追回。第二,他是您的造物,我认为…将军大人应在必要时施以援手。”
“从我予他自由的那刻起,便不再插手他的命运。何况如今境地,全因他咎由自取,身死何处,皆是他个人选择得来的结果罢了。”
此时夕阳已完全淹没于稻妻城的重楼下,今夜没有月光,只有寥落星辰悄悄爬上蓝黑色的天幕。天守阁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昏暗。
“将军大人,我有个请求,或许有些冒昧,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提。”
“无妨,”令栖川家蒙受冤屈一事,雷电将军对她到底还是心中有愧,“你说吧。”
“我想知道「散兵」的过去,哦不,我应该在您这里称呼他为「国崩」,”落地灯的鹅黄色光线下,奈奈面色平静,言罢,又补充道,“从他降生伊始,到最后消失在稻妻境内,我想知道他过去的全部。”
奈奈从身后拿出一个玲珑雅致的小盒子,呈递给雷电将军:“小小心意,请将军大人笑纳。”
这是今日来天守阁前,绫人拿给她的。他说,如果有事求于将军大人的话,此物或许能帮上一点小忙。
“……”雷电将军接过盒子,打开,笑了一笑,觉得颇为有趣,“那恐怕,栖川小姐今夜,要在天守阁坐到日出东方了。”
奈奈吃了一惊,居然这么轻松就办到了?
她忍不住瞥一眼那盒子里究竟何物,原来…是样式可人的圆圆兔甜点。
雷电将军竟还有这种喜好么?
奈奈心中暗喜,此刻也不得不佩服了一下绫人的处事手段。
“…好啊!就算是坐到明天后天,我都愿意!”
天守阁很高的地方有一处露天茶室,往常总是雷电将军独坐于此,俯瞰稻妻万家灯火。
神樱侧,有一茶几,摆放一壶清酒与茶具,一盒甜点。奈奈与雷电将军相对而坐。
在今夜之前,奈奈想不到自己居然能登上天守阁最高的楼台,与将军大人共赏夜色。而她今夜也并不拘束,许是经历太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和畏惧的青涩少女了。
时辰渐晚,月亮拨云而出,流光皎洁,照着稻妻大地一片亮白。
雷电将军告诉她,国崩,最初是作为将军人偶的副产物诞生的。神之心,曾经存放过在他体内。
后来有一天,人偶流泪了,这意味着…他诞生了思想。
按照最初的设想,这个人偶本该被废弃,然而她终归不忍心,于是只好将人偶力量封印,放入「借景之馆」——一个特地为他打造的虚假世界。
那时,人偶还如同一张白纸,就如同人类新生婴儿那般纯洁。
“不忍心干涉,给予自由吗?…可在人偶的眼里,一定觉得这是「不被需要」,和「被放弃」吧。”
“原来…是这样吗?”
后来,人偶逃离了那里。他去到了人类之间,和枫原家的工匠们一起生活。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和他们相比少了一颗心。
那时踏鞴砂出现了很多问题,人偶因为此事到过天守阁找她。然而那时,她只是派了神子出去,后来炉心出了更加严重的事故,人偶便从此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次出现在稻妻境内时,他已经换了个身份——至冬国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散兵」。在那几百年里,雷电五传被杀害,神里家衰落,稻妻发生了很多很多的变故。
“是那位人偶对人类的愤恨与迁怒。曾经视为家人的人,却最终被视为了敌人。”
“…看来这件事上,栖川小姐比我知晓得更详细。”
“他和我说过,”奈奈沉默片刻,端起食盒里一枚甜点,递给雷电将军,“他在稻妻杀害了不少无辜的人,但将军大人那时…似乎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追究他的责任?”
她接过甜点,迟疑无言。是的,她总是不对他加以管束。
“因为…觉得亏欠吗?”奈奈微笑了笑,拿起面前盛满清酒的酒杯,月的虚影倒入杯中,稍有摇晃便要碎掉,“可在他看来,「放任」就是一种「漠视」?”
“……”对方没有答语,也许是产生了思考。
后来愚人众夺走神之心,散兵带着神之心叛逃的事,雷电将军大致说了经过。此前奈奈对这件事也略有耳闻。
雷电将军:“不过叛逃后不久,他还是回归了愚人众,具体原因未知,应该与「博士」在须弥的某个计划有关。但那计划目前中断,是由于他故意与「博士」断联,离开了须弥。”
奈奈:“是要回稻妻继续进行复活邪神的计划吧。”
那时在海祇岛,散兵守着自己寸步不离,奈奈推测应该就是那时候他离开须弥与博士断联的。
在那个月明之夜,两人坐在最高的楼台上,面朝一望无垠的稻妻大地,聊的话题纷繁杂多,奈奈记不得许多,只记得大部分是关于散兵的。
奈奈曾一无所有过,所以格外明白散兵一直以来的境遇,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快乐,没有希望,他的生命里只充满了愤怒与复仇。奈奈也知人各有命,无论是谁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份不幸,可散兵,却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不知不觉,月在湛蓝天幕上逐渐西移,直到遥远的东方开始翻起鱼肚白。
“请将军大人前往八酝岛,找回那位人偶吧…”奈奈往后退开,俯身跪在雷之神面前,虔诚地道,“您先别急着拒绝,有一份交易…更确切地说,是我想与您立下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她考虑很久很久了。
雷电将军不解,等着眼前的小姑娘往下说。
奈奈口中念出言灵咒,心脏的位置随之出现一团亮光。
“他临走前,将祭祀媒介(砗磲真珠)中的灵力全部赋予了我,储存在我的心脏里,使之真正成为了我的东西…他误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将献祭的诅咒解除。然而我占卜后才知…诅咒从未解除,就如毒蔓纠缠在我的命运中,邪神终有一日会找到我,将我心脏中本该属于他的「力量」汲取干净。到那时候,我终要走向死亡。”
“……”雷电将军静默片刻,世人皆怕消亡,向往永恒的稻妻人更是畏之,而眼前的女孩,却仿佛从一开始就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终局,“那么,你说的「约定」又是什么呢?”
“邪神要想回到大地之上,除非将我吞噬。我不知他在哪天会找到我,也不知自己哪天会死掉…但我决定于此刻向您起誓,将自己的命,交给稻妻,交给您…邪神的复活,是散兵在稻妻埋下的灾难种子,那么我定会帮您解除这个危机。在未来某天灾难爆发时,将军大人要守护稻妻万民,牺牲我时不用有任何顾虑——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自愿接受来自您的一切处置。”
“把命寄存在我这里?”雷电将军微怔,“你要的是什么?”
奈奈抬起脸:“很简单,只要将军大人施以援手,将他救出八酝岛狭间。今后…也请您对于他的过错不予追究,免去那诸多罪责。”
“在稻妻作的恶,你替他还…那么栖川氏的血债,谁又替他还呢?”
奈奈稍稍顿住,沉思良久。
“事关我的家族,便算作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至于责罚,我不会轻易便宜了他。”
雷电将军蹙眉,叹了声:“栖川小姐…何苦如此?他今后也未必知晓你做的这些。”
“不用他知道…”奈奈隐隐笑了笑,“他要是知道了,我反倒不安。”
“哦?”雷之神让她起身,“愿闻其详。”
是因为太过深刻的爱吗?奈奈觉得不是的。
她站起来,转身,望向遥远无垠的稻妻大地。透明的晨曦轻笼下来,群山峰顶漂浮着一层淡金色的氤氲薄雾。
她无言良久,望向天边越来越明亮的朝色。侧旁的神樱树上,些许花苞初绽,些许残朵凋零。
一些朝露方才凝起,另一些已在初晓日光下消失无踪。
“我生就如这朝露,方见破晓,很快就要面临消逝。他说我自由后,要记得追逐属于自己的人生,然而我深知自己早已无法重新开始…但他可以。”
此时日光破晓,橙黄的亮色照耀在她弧线柔和的侧脸上。
“我希望他能活下来,获得重新开始的机会。又或者说,我很期待…他走出迷途之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会像太阳底下的蓝紫色花海那般灿烂,一定会像夏日林野间穿梭的煦风那般自由。
国崩,就算无法再做回一只如白纸般纯洁的人偶,无法再信任人类,无法再爱任何一个生灵,但我也愿他…在愤怒之火被扑灭后看清自己的内心,决然舍弃不堪的过去,在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里,创造新的际遇。
世界宁静着,浸泡在清晨的新鲜里。
许久,奈奈的身后终于传来期盼已久的声音。
“这份约定,我接受了。八酝岛那边,我会通知神子前往。”
“宫司大人?”
“作为稻妻数一数二的巫女,寻人的事交给她最好不过,”雷电将军想到了什么,“栖川小姐在阴阳术上也颇有造诣,如果可以同去的话,事半功倍哦。”
“我嘛…就不去了,”奈奈想着自己有另一件事情要去做,并且刻不容缓,“我要去一趟须弥。”
雷电将军思忖道:“须弥?”
这个国度距稻妻非常遥远,渡海便需半月有余,还要途经璃月…可谓翻山越海。
“我想拜访小吉祥草王,还有…世界树。”
“……”雷电将军略觉诧异,但她知晓一定和「散兵」有关,“这样的话,你的确该即刻启程,世界树每年开放的时间只有暮春到夏至。但只有得到小吉祥草王的认可,才有机会请她将你带至世界树…你想好如何应对了?”
“她是智慧之神,我不敢班门弄斧。不过…我手里有一样东西,她一定非常感兴趣。”
奈奈转过头望向早晨的稻妻城,红彤彤的太阳从目光尽头的海岸线上冉冉升起,开早餐铺的人们已经开工,要出海的渔船已驶离港口。
黑夜过去,一切都开始复苏了呢。
几日前,狭间之底。
破晓的天光从地面破开的大洞直射而下,光束均匀地散落在本该永世昏暗的深渊里,被距离无限拉长,最后只剩寥寥微光。
然而在重重岩层剧烈崩塌后,把通往地表的裂口堵得严严实实,狭间之底连一丝微光都没有了。
不久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大战,足足持续了一个昼夜。
蛇魔残破的尸骸七零八落,岩壁上凌乱分布着被不知名力量劈出的千沟万壑,地面四处流淌着湿滑的污血,整个洞底被笼罩在血色光晕里,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重伤的少年无路可退,艰难地往后用身体抵住岩壁,泛着冷白光的太刀遗落在手旁地面上。
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上到处是被噬咬撕开的伤,或是被划开的刀口,血液从他的额头不停地淌下,整张脸污浊不堪,头发也被完全浸润,一缕缕黏腻地凝固在一起。
黑暗中,一个脚步缓慢地朝他逼近,很轻很温柔,却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窒息。
邪神抬手狠狠捏起散兵的脸,盯着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的样子,唇角弯起轻蔑而邪恶的微笑。
“多亏你给我的那半神力,否则我的神体不会恢复得那么快…呵呵,不如你把剩下的都给我好了…”
“……”
“我替你击败雷神,重新统治稻妻,实现复仇的心愿。这样算下来,散兵大人也丝毫不吃亏啊。”
邪神以为手里掐住的那张脸会因为愤怒而向他做出扭曲的表情,可是并没有,将死的少年无力地半睁着眼,甚至都不屑于拧一下眉。
“你这什么表情?”邪神俊美且阴冷的脸抽了一下,五指不自觉地嵌入对方的脖颈里,白皙的皮肤被刺破,一丝丝血沫汩汩地流淌下来。
他想要看到恐惧,看到愤怒!
然而散兵还是满脸冷漠,目光虚空地延伸去邪神脸上,一星半点儿的求生意图也没有。
“哦对了,我记得「散兵」大人还有另一个格外保密的身份,不过…不过啊,你面临死亡时,还指望他们会来管你死活吗?当然不会了,因为…他们从来都只把你当一条狗啊,哈哈哈…!”邪神掐住他一把拉到脸前,幽幽低语,“把神力交出来吧,我会留着你,今后效忠于我。”
散兵闭上双眼,懒得说话,费心劳神。
“怎么,散兵大人这是瞧不上我?…给天空岛神明当狗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么?同样是神,怎么轮到我,你就如此不乐意?”
散兵盯着眼前那张冷峻的面孔,眼底生出冷笑。
“哈哈…你区区一个魔神,怎敢拿自己与「天空」相提并论?…恐怕,你连被他们瞧一眼都不配,哈哈,哈哈哈…”
“……!”
邪神掐紧散兵的下颌骨,将他的脑袋狠狠撞去后面坚硬的岩石上,黑红色血液顿时从他的后脑淌下来,顺着后颈一股一股流到背上。
可这猛烈的眩晕和剧痛,也不足以令他哼一声。表露出来的,只有不断冒出的冷汗。
“你的忍耐力的确非同寻常,难怪能通过「天空」惨无人道的历练,让那一众神官都要尊称一声「将军」…”邪神凶恶地笑着,把他抓起来再次狠狠往后撞去,“既然有人一心求死,那我倒想开开眼,看看你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散兵双眼依旧紧闭着,整张脸上被血和汗染得污浊不堪,强烈的眩晕的闷痛导致听觉视觉愈渐模糊,就在他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见了邪神回荡在空气中的恐怖声音。
“你一直都很聪明,但我刚刚却目睹了你犯蠢的一幕,呵呵…你以为切断圣物与她的联系,将灵力灌入她的心里,就能帮她摆脱献祭的诅咒吗?”
“……?”
“媒介没了,宿主还在,她仍是我的祭品。这可是散兵大人亲手下的毒咒,怎么就忘了呢?”邪神的声音柔和又冰冷,略微带着笑,“只要我找到她,取出她的心脏…”
散兵瞬间睁开眼,面色变得又青又白,死死盯着邪神。此刻的他就宛如一只从炼狱中爬出的魔鬼,直冲上来的戾气好似下一刻就要将整个世界引爆。
他忽然记起来,自己还有件事没有去做。
这件事很重要。不是毁灭稻妻,不是挑战雷神,更不是执行「天空」的任务,而是…他最在乎的,最耿耿于怀的,也是最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
深知自己无能为力,却也深知此事尚未完成,他就无法安心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不能死。」
「一定要活下去。」
他竭力抓起地上那柄狭长冷白的太刀,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这把刀,名为「莲丛斩」,是他虔诚效忠的伟大神明亲手为他打造,郑重赐予他的,其中寄托着神对他的无限希翼与信任,是他在无数次血战中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让其破损一分的珍爱之物。
然而在这短暂停顿结束后,他的瞳孔骤然缩小,举起刀劈向邪神。
一刹那,强烈的白光一闪而过,世界亮如白昼,「莲丛斩」应声而碎。
邪神收起手中强劲的力量,正要为自己这场完美的「反击」洋洋得意时,散兵脸上却露出了异样的笑。
同一时刻,渊洞垂直向上距离非常远的一座神殿里,某处香炉发生了震动。
???:“这是?”
绿衣少女:“…!是「莲丛斩」陨落了。”
???:“他一向爱惜此刀,若非受到莫大威胁…”
“他在执行任务,可能不太顺利?”绿衣少女额角冒汗,拦在神的面前,“哎呀没事,闭关祈福即将开始,你忙你的。我下去找他。”
???:“也好…那你万事小心。”
绿衣少女一愣,歪起脸笑靥如花:“那些魔神,我一个打十个!你就别瞎担心我了,多担心担心他们在我面前能不能留个全尸吧。”
神无奈笑了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眸温柔注视着她:“凡事有个分寸。”
“知道了…”绿衣少女绞绞手指,仰脸又笑,“真是啰嗦。”
狭间渊洞之底。
「莲丛斩」已断成几截,光泽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邪神正要动手,忽然四下金光翻涌,遍地白莲横生。
散兵知道她来了,总算放松下来,倚靠在岩石边微弱吐着气息。
锋利的金丝嗖嗖飞出,仿佛将空间割得四分五裂,邪神来不及错愕,就已被那未知力量强势地压得跪在了地上。
“奥罗巴斯。”空气中传来少女清幽的声音。
被一簇茂密金莲压制住的邪神又惊又恼,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捏碎属于「天空」的神刃。
此时遍地莲光稍敛,一位绿衣少女从中走出,莲步轻移,行至他的眼前。
少女粉雕玉琢,清丽可人,年纪宛若十六七岁的人类,可她的凝视又过于深邃,实力过于骇人,还能喊出自己的魔神名,邪神根本捉摸不透这究竟是何人。
“天域的追踪术还挺快?”少女拍拍手上的灰,召唤一朵金莲治疗散兵的伤,悠悠挑起一缕长发绞在指尖把玩,盯着满脸惊疑的邪神,垂眸一笑,“哦,差点忘了,您在清籁岛见识过一次。”
“你…?!”
少女额前浮现出金莲印记,虽一闪而逝,可邪神却是看清楚了,当即滞住——天空岛真神?女性?…闻所未闻。
少女看出了他的疑虑,笑:“你这种被巴尔泽布一刀斩了的末位魔神,几百年就只会龟缩于地底,没听说过我也实属正常…听清楚了,我名号「晚星」,仅次于「天理」之后。”
“……”
邪神还未做出反应,忽觉神体传来撕裂的剧痛,他惶惶然抬脸,见那少女微笑着单手操纵起他周身的金莲簇,那些缠住他的金丝当即像绞肉机的刀片一样来回剐动。
“真没意思,我一两百年没战斗了,还想着这回能逮个魔神陪我玩玩儿呢,哎呀没想到还没开始打就快要被玩死了啊。”
一旁努力支起脸观战的散兵,气若游丝地吐槽:“啧,你一上来就开大,谁吃得消?”
少女索然无味地撤掉所有金莲丝,给予对方反击和逃脱的机会,邪神阴森森地歪起嘴,笑这小丫头真是轻敌。
他抬手一下要召唤出全部蛇魔,突然就被少女一闪近前掐住脖子,摁着脑袋往后狠狠砸去岩石上。
砰砰砰砰砰砰!一秒之内连砸了十几下,速度快到邪神的头都变成了一堆重叠的影子。
“唔…啊啊啊…!”
少女手一甩,把头破血流的邪神扔去地上,取出手帕擦拭手上的血迹,抬起一脚踩去邪神脸上,叉着腰哼笑:“刚刚的自我介绍好像简短了点,不太礼貌,重新介绍一下吧:我还有另一个名号…”
散兵慢悠悠地帮她补充:“「天域战神」,曾单人击败过「天理」。”
邪神:“…????!!!!!!!!”
他原本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一jio踩得无法动弹,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但对方居然击败过天理?那…那自己被她踩在脚下,好像并非屈辱,而是荣幸啊!
况且神女大人的鞋一尘不染,小巧玲珑。还绣有精致的金莲,仔细一闻,若有若无有点令他欲罢不能的悠远檀香…这根本不是侮辱,反而是在免费给他享受!
这样一朵含苞待放的照水娇花,竟有无人能敌的惊天战力。
完美无缺的少女,实在令他欣喜若狂,渴望至极!
一丝血滑过鼻梁落下去,他嘴角居然露出满足的邪笑:“神女大人…今后,我要臣服于你!”
“臣服我的人太多了,不缺你一个,”绿衣少女蹲下身,双臂交叠放置在膝盖上,目光极淡地俯视着邪神,一双深邃的浅绿色眸子仿佛能洞察万事万物,“我来自天外,本不该插手这里的任何事。此次乃破例之举,也是最后一次。「散兵」是我的眷属,当然也算是神,我命你今后臣服于他,做牛做马不许有任何怨言。”
邪神仍笑着瞧她,忙不迭道:“遵命…”
“可以滚了。”
“这就滚…”
四周安静下来后。
绿衣少女转身走向散兵,把他扶起来坐着,方才放置的金莲已经治疗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个家伙外伤太多,刚扶起来,血就浸染了她半边衣裳。
“喂…?”少女感觉散兵一点力气都没有,还紧闭着眼睛,她伸手拍拍他苍白的脸,冰凉凉的,“你还好吗?”
“没事,让我靠着休息一会儿。”散兵捂着胸口,斜靠在她肩上。她比他矮了一个头,他靠着也不是很舒服。
少女拿出一条丝巾给他包扎头上的伤口,边说:“奥罗巴斯身上有你给的一半天域神力,我本想抽取出来,但…我知道你留着他有用,就没取。”
“嗯…”
她有点分神,低眼看着散兵,她多少知道他的计划,关于复活邪神,关于搅乱稻妻。
“其实我也不知道,再对你这样纵容下去,会不会终有一天害了你…可首先,我没有立场管这片大陆上的事;其次…”
“其次,你有私心…”散兵睁开眼,近距离看着她。
“……”绿衣少女低头,一点一点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散兵半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看了片刻,等她慢慢把自己脸上的血擦干净,才开口问:“你刚刚说的「眷属」…”
少女脸一白,急忙把散兵从自己肩上推开:“你是不是早年书没读好?!「眷属」明明也有家人的意思哇……!”
散兵被她这使劲一推,后脑勺猝不及防又撞到了岩石上,疼得他忍不住哎唷一声。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啊…”
“你…”少女自觉理亏,便不作解释。
散兵艰难地坐起来,感觉刚包扎好的后脑再次淌出温热的液体。
“嘶…(好痛),不愧是战神,成天动手…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少女翻了个白眼,双手一叉:“你被邪神打成那样,不也一声没吭?(现在又叫什么叫!)”
“在你面前我干嘛要忍?”散兵疼得满头是汗,仍狡黠地冲她笑笑。
她不予理会,默默拾取地上零散的「莲丛斩」碎片。
散兵看着那破碎的刀身,沉默良久,低声:“等我回去,会亲自向「大人」谢罪。”
“他不在。”
“又要闭关祈福了么?”
少女仍在赌气:“嗯,近日的大小事都是我代为处理。你要谢罪就向我谢罪好了。”
“哈哈…”散兵虚弱地凑近,悄声道,“请问神女殿下想要我怎样?”
“跟我回天空岛,好好养伤。另外,这把刀,我会重新帮你锻造。”
“嗯,听你的。”
歇了一会儿,散兵身体的痛感开始逐渐放大,随时有晕倒的可能,他很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但撞见少女那张臭脸,又不敢靠她肩上。
他忍着喘息,扶着手边的巨石块站起来,试图凭靠自己的力气往前走。
身体各处的痛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神智也变得有些浑噩,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信口说了个一直存在心中的疑问。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我面前的时候,你总是动不动就生闷气?你到底对我哪里有不满?”
她鼓起腮帮:“我对你哪里都不满!”
散兵走着忽然一下使不上劲,少女一愣,疾步上前扶住他。也就是这个时候,她低头才看见,散兵捂着胸口的手已经被半干涸的粘稠血液浸润。
她拿开他的手,才发现他心脏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窟窿,正不停地往外流血。
“……!!”少女大惊失色,急忙在手心绽开一朵金莲护住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呵呵…”散兵紧闭双眼,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应她,“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你——”少女敢肯定如果不是他现在受了重伤,她绝对要像以前那样痛扁他一顿。
散兵忽的脱力,向前倒下去。少女急忙把他带回神殿。还好「大人」不在,她尽可把散兵安放在莲花池边的玉床上疗养。
可从最简单到最复杂的治愈术,她一一试了个遍,散兵还是没能醒过来。仔细检查过后,少女才惊觉,他心脏所受的重创,已经不是任何治愈术能够修补的了。
天域之莲,有「回生花」的美誉。少女此时已经方寸大乱,不停地在莲池里种花,又不停地抽取花的灵力护住他微弱的心跳。她祈祷着神王能早些回来,可提前结束祈福却是天域史无前例之事。
散兵在寂静无声的神殿后院里,沉睡了二十日之久。
到了第二十一天的时候,散兵终于慢慢苏醒过来。少女就在玉床边支着脸,脑袋滑下去,又支起来,一个劲儿打瞌睡。
“咳咳…”他身子虚弱到动不了,只好发出点声音提醒瞌睡的少女。
“嗯?!”少女惊醒,喜道,“你醒啦?”
“我…还活着?”
“不,你死了,”少女大喜过望,起身在床边坐下,揪着散兵两边肩膀,“你到了天上,见到神了。”
“呵呵…”散兵温和地问道,“我睡多久了?”
少女握起他冷冰冰的手,见他动一动手指都困难,面色又灰了下去。
“二十一天了,”少女揉揉他的四肢,再次探查一番他心脏的损坏程度,说出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打算,“看样子,你这颗心已经不能继续用了。但长年累月你已习惯身体里有一颗心脏,直接取出对你没什么好处。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博士」给你再造一颗完好的心,这样身体能很快就恢复过来。”
“再造一颗?”
“嗯,除了舍弃掉从前的情感外,没有别的不同。”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对。”
“……”散兵抬了抬睫毛,没再多言。
少女给他时间考虑,说起一件别的事:“哦,对了。那天你在狭间晕倒,我把你带出地表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狭间裂口附近有一些人,应该是在找你的。”
“…?”散兵提起了点精神,追问道,“是…是什么人找我?”
“稻妻城的呗。”
“长什么样子?”
少女想了想:“粉红色头发,还有两个狐狸耳朵,服饰上看是位巫女。”
“……”散兵又问,“…其他的呢?”
“是些小巫女,看上去都是她的下属。”
“……”散兵眼底微弱的期待,瞬间熄灭了,他自个安静了一会儿,嘲笑般地自言自语,“明明三申五令要逮捕逃犯,这下逃犯失踪,生死不明,她都不肯亲自来找我吗?”
少女:“你说的是…”
散兵:“哈哈,也不奇怪。她对我向来都是熟视无睹的…”
就算他现在是个在逃的重犯,巴尔泽布都不屑于亲自追捕,或许他就该变成空气…不过就算变成空气,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呵呵呵…哈哈哈…”
“别笑了,”少女按住他,担忧道,“对你的伤没好处。”
“还有其他人吗?”散兵停下来,吃力地一把握住少女的手腕。
“你是指谁?”少女不解。
“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少女明白了,她下意识地避开他迫切的目光,咬咬嘴唇,“只有粉色头发的巫女,和其他几个我不认识的普通女子。”
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这一刻,他再次感受到了被遗弃的感觉。
散兵稍偏开脸,望向窗外湛蓝天空遥远的尽头,那里有许多零零散散的白色飞鸟,留下一片旷远凄清的嘶鸣,然后各自飞往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
“哈哈哈…”他也算死了一次。
为什么?他心底始终还抱有一丝希望的…以及他甘愿舍命也要救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关心他的死活。
自己就这样可笑可悲和可怜吗?
好奇怪呢,明明该是感受不到感情的人偶,明明由始至终都处于麻木,没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心,但,心口中隐隐的痛觉为何如此真实啊。
竟然这样的话,那我还是回到以前那个隔绝尘嚣的自己...好吧?
散兵闭上双眼,一滴透明的泪从眼角滑落至枕上。
“去找「博士」吧。”
“你…想好了?”少女讶然,盯着他微微发颤的眼睫,不知还有多少翻涌的情绪被他压抑在这平静的外表下呢,“可别一时冲动啊。”
“想好了。带我去吧。不过他那人心思颇深,会帮忙吗?”
“放心,他很多研究成果少不了我的指点。光这人情,他不会不看我面子。但博士最近好像在须弥,要找他的话,我们只能亲自去一趟了。”
七日后。须弥某机关研究室。
一个淡蓝色卷发的男人对着狭小的天窗,凝视手中那枚透着森蓝色雾光的心。男人身后有一张处刑椅,散兵被禁锢在上面。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和处刑毫无关系,仅仅只是利用处刑椅上的铁锁将他的四肢固定住,以防他受不了极致的痛苦而胡乱挣扎,影响心脏置换的效果。
博士戴上手套,做术前准备,随口和旁观的少女闲聊:“呵…真没想到,你们居然…”
少女:“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博士半开玩笑:“这样的话…我该更想探索有关「天空」的秘事了。”
少女冷淡且自信地笑笑:“少点好奇心能增加寿命哦。常常对其他人自诩「无法抗拒的未知力量」的博士大人,要知道,此话于你而言,用来描述我也绰绰有余。”
“你的确有资格这样和我说话。”博士把手里的那颗心放到装置里,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散兵,这个人偶曾是他计划中关键的一环,但目前来看…是不行了,毕竟他和这少女之间是有真交情的。
博士盯着面如死灰的散兵:“想好了?”
“嗯。”
“在我开始前,必须向二位说明相关情况…否则事后有什么不满,晚姑娘要来找我的麻烦。”博士一直保持着从初识开始对她的称呼,按至冬的习惯应该称为「小姐」,但她对璃月文化情有独钟,自然更喜欢「姑娘」这个称呼。
他告诉少女,散兵目前的状况很不好,被损坏的心脏即将腐烂,连一个昼夜都坚持不下去。东西要得急,他这里暂时没什么好材料,只有铁质机关零件,利用剧毒的药剂加以粘合,造出一颗新的心脏。
将心脏置换后,散兵无论是伤势还是力量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
“他将真正摒弃曾经无趣的情感,比如…爱与付出。但一些大家常言的「负面情感」,例如恨和嫉妒,会不减反增。或许你们认为这是置换心脏的缺陷,但我个人看来,却是个变强的契机。尤其是…对于一个即将开始覆国计划的主导者而言,这百利而无一害。”
“……”少女无言,看向被固定在处刑椅上的散兵,“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至于如何取舍,没人能替你做决定。”
散兵此刻没想别的。
他脑子里只有海祇岛上美到窒息的日落海岸,一览无遗的橙黄色沙滩,起起落落的温柔浪潮声,还有一位喂食海鸥的烂漫少女。
散兵扯了扯嘴角,闭上空洞的眼。
“别啰嗦了,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