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踏鞴砂的历史，奈奈曾也略有耳闻。旧时雷电将军在稻妻大地上处理了许多肆虐的邪祟，踏鞴砂冶炼中心正是为了消耗晶化骨髓而建立。
稻妻的锻造业由此兴起，一代代传承，最后逐渐没落。其间发生何事，踏鞴砂的工业因何没落，奈奈知道得并不详尽。
进入御影炉心，奈奈惊呆了，四周全是正在运作的重型机器，高低错落地分布着。在迭起的沉重冶炼声中，她听见有一处房屋内传来隐约谈话声。
奈奈走到了门边，透过窗户，里边果然有二人，其一是衣着讲究的枫丹商人，另一位是工匠模样的稻妻人。
“埃舍尔先生，赤目提过，若不是您来到稻妻……他不会这么快想到优化锻造手法的方案。”
“……”
“…可是埃舍尔先生，事实当真如此吗？”
“大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接纳新技术投入实战，我们又得到了什么？怪异的黑烟，积压的问题…工人死亡比例上升……最近有人因为炉心内的怪异污秽死去了，外出求救的人一个也没回来……倾奇者，带着那片金色羽毛前往鸣神岛求见将军大人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这般揣测，在您心中暗藏许久了吧。”（笑）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将背起责任勇敢赴死，你呢？你在等待什么？……这里还有什么你好奇的答案吗？”
“丹羽大人，我在等一个时刻——听你说完话，彻底阻止你进入炉心的时刻。”
突然，那位叫丹羽的工匠遭到埃舍尔的意外袭击，不支倒地。
门后的奈奈呼吸一紧，她知道自己撞见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不过，幸好她不属于这里，否则一定会被发现的吧。
“稻妻至枫丹路途遥远，你的人花了不少时间确定埃舍尔是个假名，我并不来自枫丹……但是啊，你当真以为，凭你就能破我设下的局吗？”
“……杀了我，就没人能进入炉心……你想毁掉这里？”
“不不，还有一个人，虽说人们未必觉得他是人…可你是这么告诉他的：「你不是人偶，而是人类啊，最多也就是少了颗心。」”
奈奈：…？！他说的是……？
“做这些…你到底有多少意图？”
“自然是为了欣赏和实验。当然了，你如果好奇，我也愿意报出真正的名号——愚人众执行官，「博士」。”
奈奈混乱了：愚人众…另一位执行官？！
她从门后露出半张脸，凝视着那位化名为埃舍尔的人，只听那人笑着，继而从容地道：“……只不过我那些装置不是为你准备的，你尽情愤怒吧，带着憎恨的一颗心脏，我想看看将它放到人偶里会产生什么效果。反正没有你，早晚也有人会利用那位纯洁的人偶，否则人类又为何要与非我族类的东西做朋友呢？”
“哈哈…哈……”倒在地上的人气若游丝，也笑起来，“要将我的心…送给他…就告诉他，长正大人…也好，我…也好，都将他…视为我们的一份子。他不必做任何事来证明自己，人与人…不会只有利用。唯有你才会如此。”
“真是美好的理想啊…丹羽大人，让我们拭目以待，你的人偶朋友能成为人吗？不不，当然不可能了。”
“……”
“已经咽气了？哎呀…可惜了。”
灯光闪烁中，那人露出了真实面目——「博士」。
“如此一来，「丑角」，你交给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让我为你介绍一个人偶吧，假如他有用，便成为我们的同志，若非如此…则化为浮尘。”
奈奈从门后走出，想要努力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可视野是模糊的，她拢起五指触碰在湿漉漉的眼睫边，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悲伤。
斯卡拉姆齐说过，他遭受过几次背叛。可却从未和她具体说过是什么事。
而现在她却来到了几百年前的踏鞴砂，亲眼见证了这份背叛。
散兵做过许多坏事，在她发掘真相之后都尽数从神子大人那里听说了。因此，她总想知晓他过去的故事，想知道他痛苦的根源究竟在哪。
如今亲眼所见，却才知道…
这到头来，是一个持续了数百年的谎言，是「博士」想要的一个实验。
不存在的背叛，虚幻的罪恶源头。到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想必事到如今，他都还没明白这一切的真相吧。
奈奈就被散兵这样欺骗过背叛过，她明白这种感觉。明明散兵将自己遭受的痛苦让她也体验了一遍，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她都是最不应该跟他共情的那个人，可心里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愈发地痛。
四周的场景变得虚无起来，她产生了一种不知身处何处的虚无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眼前一幕幕连续不断地出现——
「博士」将丹羽的心脏放入装置里交给散兵，让他进入炉心吸收污秽。负荷远超预期，散兵却活了下来。他疲惫地离开炉心，问工匠道：「这个装置似乎保护了我，里面是什么？」
工匠回答道：「丹羽大人畏罪潜逃…不过他给你留了份礼物，是你一直渴望的东西，是他从无辜随从身上弄来的。」
说着，工匠取出装置里枯萎的心脏。
一瞬间，散兵脸上出现了无比愤怒且悲伤的表情，他把心脏狠狠摔在地上，转身毅然离开了踏鞴砂。
奈奈赶紧从后面跟上了散兵，时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快，世界万景宛如晕开的水彩画般支离破碎，渐变，又重组。
她看到，散兵离开踏鞴砂后，流浪至一处荒村，与一个人类孤儿一同生活，他们约定好相依为命，可那孩童没多久就死去了。
散兵将他埋葬之后，离开了那座山。
从此他开始了真正的流浪，再也没爱过山中的任何一片树叶与世上任何一个生灵，他彻底坠入漆黑的夜里，只有那吞没一切的黑，才能让他感到安心快乐。
奈奈的眼前每翻过一幅画面，心中的痛意便沉重一分。
直到，不知世界过了多少年，一次意外与海中妖兽恶战后，散兵负伤变回原体被海浪冲上荒滩，在浅水中躺了不知数日。一位来自高天的神明偶然路过此地，为浅滩中满身泥泞的人偶而驻足。
这时，奈奈手腕上的花环发出了鸣响，她混沌的意识清醒过来：此世的旅途，结束了吗？
在灵力注入花环后，奈奈却发现自己没有回到狭间地宫。
这次，她来到了一个很明亮的地方。这里的世界宛如一颗纯净无暇的水球那般明澈，蓝莹莹的低矮天空，大片象牙白的巍峨宫殿。
而她此时正赤脚站在宫殿中望不见尽头的通道里，脚底洁白玉质的石板冰凉凉的，从脚心直透上来。
“这……这是哪？”
奈奈看着四周一片白的建筑，只觉得好熟悉，可她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到过这里。她慌了神，赤脚往宫道前方那看不见的尽头跑去。
四下静谧，她只能听见自己一串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大概跑了有几分钟，终于在宫道的尽头出看到一片金碧光芒，奈奈喘着气，穿过圆形拱门，视野倏然开阔——
望不到边际的莲花海，淡金色的莲叶高低错落，莲花洁白，竞相盛放。比这绝景更为显眼的，是眼前一座拔地而起的象牙白神殿，奈奈仰起脸也看不到宫殿顶部究竟有多高，如果能爬到顶部的话，伸手就能摸到星星了。
蜿蜒曲折的玉石廊桥铺在莲花池上，奈奈走过去，就到了神殿门口。
四周除了温柔的风声，悠扬的鸟叫声，还有不知何处的风铃声，一切美好而安宁，世上竟有此般如梦似幻的地方。
忽然，奈奈听到神殿里传出悠悠的诵读声，她屏息凝听，那诵读声很快又变成了一位少女和少年的打闹声，笑声。
奈奈绕开神殿大门，侧边有一处明净的窗户，风吹起细细长长的帘子，奈奈透过缝隙往里望去，这一下却把她惊得呆滞住了。
明亮清朗的神殿里，散兵和一位非常可爱的绿衣少女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几本书籍，不远处站着一位姿容不凡的青年，正在与他们二人讲授着什么。
奈奈震惊的不仅是在此处见到了散兵，更是因为那绿衣少女此前梦到过好几回。
而正在授课的青年男子，淡莲色的头发，浅绿色的瞳，他神色极淡，颇有睥睨众生之采，清冷，温柔，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使人不敢直视。
奈奈心里只有一种直觉，他是神。是不一样的神。
当神明转身拿卷帙的间隙，散兵和绿衣少女就会趁机讲小话，叽叽歪歪，甚至对着那位神明的后背指指点点，惹得那少女扑在桌子上憋笑，散兵则是单手支脸笑着瞧她。
等神明一转身回来，两人又瞬间挺直腰板，俨然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
可神明早已洞察，将卷帙搁下，罚二人跪去神殿门口，散兵立即举手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独自跪去神殿前，绿衣少女央求神明无果，就也陪散兵一起跪着。
“干嘛，不去好好上你的课？”
“你在这儿跪着，丢我一个人听他废话，多无聊啊，”少女耸耸肩，冲他笑，“陪你吧，正好偷懒。”
“哈…那我可没工夫陪你闲聊。”
“不聊就不聊。”
“……”散兵习惯嘴硬，闷了一会儿，看她面色不佳地跪在旁边，终于还是主动聊道，“哎，今天貌似是大鹅出笼来吃莲花的日子，你说待会儿「大人」会不会被鹅……”
不知散兵说了一句好笑的什么话，那少女被逗得“咯咯咯”笑个不停。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散兵话虽然不多，但每说一句都能让那女孩眉开眼笑。
少女灵动开朗，谈起笑来毫不掩饰，根本不惧被殿中的神明听见。
看着两人关系亲近，奈奈心里有些不舒服。散兵是和她说过，在很高的天空上，有一座岛屿，莲海，神殿，里面居住着神王与神女。
可是他也从未提及，他在这里的时候，与这位神女关系这般亲密。
奈奈还记得，绫人和他对峙那天，她在屏风后还听到散兵亲口说过，他不再信任人，也彻底憎恨神。可眼下，奈奈看不到他对这位神女有一丁点厌恶的表情，莫非她是例外？
奈奈心乱如麻，甚至完全没注意到那位神明走出了殿门，更不知他并非是因为听见跪着的那两人谈笑才出来的。
神王伫立于高高的石阶上，垂下冰冷的目光，落在奈奈藏身的窗沿下。
奈奈突然感觉胳膊被人拉了一把。
她回头猝不及防对上死水般沉静的眼睛，低眼看见拉在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上同样绑着一枚鸣草花环。
奈奈一惊，回头看去，散兵还和那小神女跪在神殿前，那么面前的是……
“看这么久，吃醋了？”
“才没有…”奈奈矢口否认，正要急着辩驳。
眼前散兵突然拉起她，转身走得很快，回头对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一会儿再说。”
奈奈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被他拉到一个回廊的拐角处才停下。
“别动，”散兵把她堵在墙角，低头靠去她耳边，“神王手眼通天，能感知到误闯此世的异类。你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神王…是？”
“听说过「天理」吧。”
“……！”
“他是世上最尊贵的神。代表着「天理」。”
“……”奈奈瞪大眼睛，神情凝住了，“那，那你又是？”
“没看到我手上的花环？”散兵笑了一下，垂眸给了她一个「笨，这还要问」的眼神。
“哦，”奈奈动动睫毛，嘴角忍不住漏出一抹笑意，其实这一刻她是很高兴的，“你不想留在十年前稻妻城那个世界里了？”
“嗯，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留在那里毫无意义，”散兵把目光从她脸上移走，盯着天边遥远的红霞，“你说得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与情感，保存在与她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当中。在我心中的，是眼前的栖川奈奈，而不是那个世界里的栖川奈奈。和我经历过那一切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世界里的你。没有了彼此的记忆，还是同一个人么？…所以，我回来了。”
“你应当知道回来将要面对什么，哪怕这样……”
“当然。”
可怕的从不是面对何等严厉的责罚，可怕的是，从此和她再也不在同一个世界。
“嗯？……他来了。”
散兵拉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跑，两人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来自那位神明的压迫感，实在太强。
“明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哈，他怎么…呼，”奈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真这么强大吗？”
“毫不夸张地说，类似创世神的存在。”散兵看她没穿鞋，干脆把她背起来。
两人往前绕过无数个回廊，穿梭在大大小小不同的宫殿里，奈奈早就绕得晕头转向了，但散兵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明白怎么躲避来自背后的追踪。
紧接着，每一条通道都唰唰唰地出现金色丝线，散兵立即停下，他知道这是「大人」发出的特殊警告。
“怎么了？”奈奈感觉散兵突然停下，便抬起头，讶然环顾一眼纵横遍布的金丝，“这是什么？”
“安静趴着。”
四周的金莲丝线越来越多，朝两人包围过来，散兵不敢妄动，只能尽力退后躲避拖延时间——只要触碰到它们当中任何一根，就会直接被定位。
好不容易等到花环发出震动，返回现世的时机才到来。
回到狭间地宫，奈奈心里踏实多了。
“呼，刚刚好险。”
她坐起来，听见汹涌澎湃的水声，吓得呜哇一声往后靠。
散兵也醒了，想起方才那世界里的画面，一时回不过神。
“喂，水要淹上来了！你还在发什么呆——”奈奈急忙站起身，往后拽了散兵一下，面上不悦，“这里是地宫，不是天宫，可没有小神女，只有一个用来祭祀的丑不拉几残次品。”
“啧，胡说什么？”散兵听明白后，不由觉得十分好笑，把斗笠摘下来让奈奈帮忙拿着，然后蹲下后背对着她，“上来。”
“干…干嘛？”
“背你过去啊，”散兵回头扫一眼她极不情愿的表情，催道，“河水要上来了，怕你淹死。”
奈奈哦了声，想起来散兵早就知道她不会游泳，在稻妻城她有一次跳进湖里，就是被散兵捞起来的。
但她此时一口拒绝：“不用了，你这样歹毒的人，难保不会游到河中就把我扔下去。”
散兵：“在这里，我们还是同伴，别的事，等出去之后再算…退一万步来说，你到底还是我培养的祭品，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奈奈一愣，心想也是。
“还不上来？”
水势越来越大，一卷浪上来，拍湿了她的裙边与鞋子，她乖乖地趴去散兵后背上，还没等她扶稳，散兵就纵身游进了河里。
奈奈被浪冲得往后仰去：“呜哇——”
“你自己抱紧我，”散兵真是懒得骂她笨了，他顾着游泳本就没法腾出手背她，只能靠她自己抱紧，但是这丫头此时仿佛又在顾忌什么，“喂，我说，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计较？”
这河水冰冷却宛如被煮沸般汹涌，拍得奈奈满脸水花，她一手抱着那顶斗笠，一手紧紧勾在散兵脖子上，被水呛得直咳嗽。
身体泡在冰冷汹涌的河水里，唯一的暖意只有身体间摩擦带来的体温。
散兵奋力游到河中间的时候，顶部岩石开始震动，并断断续续滴落许多水珠，一时仿佛大雨倾盆。
散兵额前的发湿漉漉的，衬得额头更加洁白，他回头命令道：“把斗笠戴你自己头上。”
奈奈抗拒道：“不…才不要。”
又是一瓢泼雨水落下来，奈奈呜呜两声乖乖把斗笠戴了上去，正好腾出另一只手也抱住了散兵。她舒了口气，总算安心下来——不用怕被河水冲走了。
“这才对，”散兵脸上飘过淡淡的悦色，嘴里却一如既往说着薄情寡义的话，“…否则被河水冲跑，我可不管你死活了。”
在他背上，戴着他的斗笠。奈奈沉默无言，眼底浮起海祇岛那个细雨之夜。
游到对岸之后，视野开阔了许多，这边有一条天然形成的岩洞通道，穿过之后有一片较为平坦的休息区。
散兵拧了一把衣服，哗啦啦地挤出大量水分，干脆升起一团篝火，把衣服裤子脱了甩去篝火上。
奈奈坐在旁边正打算小憩片刻，抬眼一看散兵居然在脱衣服，吓得她慌乱避开视线，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干嘛，又不是没看过，”散兵说得倒是轻松，停顿一下，笑了，在篝火上腾出另一个空架子，“要不你也烤一下？别着凉，我…没空照顾你。”
奈奈确实觉得身子冷，嗫嚅道：“…那你转过去。不许看。”
散兵扫一眼她湿透了的衣裳，隐约可见身材轮廓，但他可以保证自己现在可对她没什么兴致，于是咬着声音嘀咕一句：“早看腻了，又不是没……”
说到一半，他就不说了，转身避开：“我懒得看。”
奈奈小心翼翼地背过身把衣裳解下，整理好放去旁边的架子上。低眼瞧着那篝火里的火苗并不旺盛。
“像这样烘烤，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干。”
“急什么，先睡一觉。”散兵倚靠在岩壁边，拿出一袋莲花酥。幸好用了防水的口袋扎紧，否则现在一定泡坏了不能吃了。
散兵解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块莲花酥，迟疑一会儿，干脆把整个袋子都丢给她：“要不要？”
奈奈摇摇头，无意中看到他脱最里面一件衣裳时，胸口露出一块贴身放置的手帕。
“这是什么？”她捂着胸，靠过去将手绢一把夺走，仔细端详，质地柔软，品质上乘，还绣有一朵精致小巧的金莲，不需放到鼻子跟前都能嗅到一抹淡雅清香，显然是女孩子的东西。
他、他把女孩子送的手绢放在胸口上干嘛？
“还我。”散兵面无表情地朝她伸出手。
“……”奈奈脸色明显一黑，倚着岩壁背过身去，手中紧攥着那手绢在胸前，愤恼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