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被一把沉重的铁锁锁住,里面关着一个满身是伤的少女,与他视线交汇的一刻,她先是错愕,紧接着脏兮兮的脸上出现大片湿润。
绫人原本以为自己这些年见过的大风大浪够多了,可他固若金汤的心在此刻却不自禁地被长满尖刺的藤蔓所缠绕。不可遏制地生疼。
“奈奈!”绫华对眼前突然的一幕难以置信,有要冲过去的动作。
绫人压抑住心中的怒意,伸手拦住妹妹,用眼神告诉她先别过去。
那个站在一群野伏众中间的、手拿长鞭的女子,就是奈奈的姐姐,栖川家的家主,栖川凉子。
见到神里绫人竟然找到了这里,栖川凉子面色煞白。她知道,眼前这对兄妹,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栖川凉子赶紧冲绫人陪着笑脸:“神里大人,何必大惊小怪?我只是在对叛逆的妹妹执行栖川家家法。”
这时,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领头的野伏众突然打开笼子的锁。
奈奈惊魂未定,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神里绫人身边。谁知,身后的野伏众冷笑一声,举起长刀一跃而起。
“小心身后!”绫人神色一紧。
奈奈立刻用尽全力往一旁滚开,身后那大刀劈了个空,砍在地面上,发出金属与石块激烈碰撞的刺耳巨响。
他们一帮兄弟收了栖川凉子的钱,出了事当然要把火力全引自己身上。
反正野伏众居无定所,拿了钱以后逃出鸣神岛,这神里绫人势力再大也拿他们没办法。
奈奈躲过一刀,慌忙爬起来,后面的野伏众竟奋起直追,似下了必杀她的决心。
绫人拔出太刀往前冲,忽然山洞里所有野伏众以极快的速度围过来拔刀相向,故意对他们的营救造成巨大干扰。
奈奈本就受了重伤,还要咬牙用尽全力躲闪身后野伏众的追杀,几番使出六芒星缚灵咒绊住他脚步,才得以躲闪逃脱凌空劈来的大刀。
一时间陷入极度的混乱。森寒色的凛冽水光,在两边岩壁上映出交织的乱影。
绫人手中太刀速度极快,快得让人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不计其数的野伏众就已被击倒在地,难以动弹。
“奈奈,到我身边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托马和绫华也击败了剩下的野伏众,制服住栖川凉子。
奈奈灰头土脸,跌跌撞撞跑到绫人面前,刚要委屈地控诉,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抱住了。
脑海中浮现出冷冷清清的、打烊了的木漏茶室,奈奈又气又委屈,奋力推开神里绫人,不停挥起巴掌打在他身上,“神里绫人!大坏蛋!”
这一刻,神里绫人僵冷的神色全都消退下去,只垂眸微笑着,注视着她,任她在那乱打乱骂,末了直接抓住她双肩,把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
“奈奈……对不起。”
栖川奈奈一顿挣扎终是抵不过他的力气,情不自禁向他温柔有力的怀抱妥协,把脸埋入他的肩窝,不停哭泣着。
绫人紧抱住泣不成声的奈奈,几番安抚后,抬起森寒的眼睛,望向那个被托马和绫华制服住的女人。
“栖川大人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亲妹妹的吗?”
“不,不是的,”栖川凉子僵着脸笑着,“只是……”
绫人索性打断她那无用的辩解:“我奉劝你一句,不要以卵击石。你应该知道稻妻三大奉行的权力,只需暗中稍作调度,就能让你立刻下台,从此退出稻妻官场。”
“这实在只是场误会!”栖川凉子慌了神,向前动了动,正想打圆场,脖子上的枪尖及时压住了她。
托马:“别乱动。”
栖川凉子掩饰住心虚,强行装出镇定的笑容:“执行家法而已,这是我们栖川家的家事。”
绫人朗声笑道:“不好意思,她现在是我神里家未来的家主夫人,不受栖川家所谓的家规所约束。况且,你早就把她赶出栖川家了,又何来家法一说?”
奈奈听得面红耳赤,灰溜溜地把脸紧紧埋进绫人怀里,不敢露出丝毫,生怕被旁人发现她害羞至极的丢人模样。
栖川凉子冷汗直冒,笑容僵在嘴角。但绫人从她的惶恐中看到了一丝惊诧,或许,是在为他的前半句话感到意外。
于是他多作了一句解释:“如果你没有自作聪明,日后两家联姻,对栖川家多加照顾是我该做的。但你如此不识好歹……那么我保证,无论今后两家是否联姻,栖川大人的仕途,都会走得格外坎坷。”
“你……”栖川凉子哑口无言,如同被一盆装满冰渣子的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冷到麻木。
“托马,放她走。”
“是,家主大人。”
绫人将奈奈抱起来,低头却发现她肩头的衣裳好似被人暴力撕开了些许,瞳孔忽地颤抖:“……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奈奈疯狂摇头,把肩膀的衣裳用力往上拉,怕他误会,害怕到连做出的解释都开始语无伦次,“我没有,没有……”
“好,我信,我信。”绫人赶紧应道。
心痛如流水般,在心房中不断绵延。
终归找到了就好,没有弄丢就好……
怀中少女的身体软软的,满身都是被鞭子抽开的血口子,神里绫人不敢抱得太使劲儿,可又舍不得松开半分。
托马和绫华在后面看着,不好打搅。只能两人窃窃私语。
绫华:“嘿,托马,我哥哥看起来好关心奈奈。”
托马:“嘿嘿,家主大人的脸上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呢,我和你说……”(凑到绫华耳边,悄声说)“家主大人这绝对是喜欢……”
“咳咳,有闲工夫胡说八道,不如过来帮忙?”绫人黑着脸,走到托马面前。
托马一脸流汗尬笑,挠头:“哈哈……家主大人的听力真是敏锐,我说这么小声都被发现啦。”
他看看绫人怀里那虚弱的女孩子,赶紧「帮忙」伸手接过来:“家主大人您歇着,我来抱,我来抱。”
“不,”绫人一个侧身闪开托马的双手,“我说的是,你帮忙把她扶到我背上,我背她回去。”
“啊……!哈哈哈……是是是!”托马又忙不迭伸出手。
“算了,”绫人又闪开了托马,因为他忽然发现奈奈有些衣衫不整,要是被别的男人一不小心碰到了皮肤怎么办,“绫华,你来。”
托马:……?
绫华赶紧上前把奈奈扶住,等哥哥转过身去,再把奈奈扶到他背上,末了还掩嘴一笑,在奈奈耳边悄悄道:“奈奈,你可要抱紧一点儿哦,我哥哥好像从来没有背女孩子的经验,我生怕你摔下来。”
绫人:“不就是背女孩吗?这有什么难的?”
奈奈很轻,背在背上没什么分量,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是从来没有过和女生这么亲密……咳,前胸贴后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加之野外道路坎坷,每走一步还蹭一下,不过,他神里绫人可是怎么都不会脸红的,谁让他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老狐狸呢?
奈奈趴在绫人背上,温暖,踏实,逐渐开始昏昏欲睡。只是胸口深处的疼痛,宛如带刺的藤蔓不断蔓延,很疲倦又睡不着。
可怕的一幕开始回映在脑海中——栖川凉子把她关起来时,多番想下杀手,于是指使几个野伏众,强行毁坏了她佩戴在胸口的砗磲真珠。
为了不让绫人绫华担心,奈奈不得不一路强忍着头疼与眩晕。
众人走出深洞,回到影向山脚下那片树林里,奈奈的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下意识地把脸向后稍微偏了偏。
是……是他!
轻微晃动的视野中,戴着市女笠的黑衣少年单手扶在岩壁上,小口喘着气,似乎匆忙赶了一段路,刚刚才赶到这里。
与他视线交汇的瞬间,奈奈清楚地看到,那双深紫色眼睛里,细微的慌乱在一瞬间随夜风而散去。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犹如蔓草丛生。
“奈奈,你在看什么?”绫华奇怪地顺着奈奈的视线望过去。
“没……没有,我有点害怕,看看后面有没有坏人在跟着。”奈奈慌忙搪塞一句,生怕绫华的话让绫人起疑心。
她心虚地再往后面瞄一眼,夜下松林,除了摇曳的树影,什么都没有。
回到神里屋敷,时间已临近凌晨四点许。跑了一夜,大家都很困倦了。绫人吩咐侍女给奈奈简单沐浴后,亲自把她抱回自己居住的和室处理伤口。
到底是家主大人,卧室就是不一样。
宽敞明亮,色调淡雅,整齐摆放着茶桌,古木书柜,四周的青松盆景更是将此居室点缀出如他本人一般的气质。
“这几日,你暂且在此处休息吧。”绫人小心把她放在床上,附身整理起被子。
“为……为什么?”奈奈紧张地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你不是怕有坏人吗?”绫人在床边坐下,帮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我的居所是神里家中最安全的地方,住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奈奈环顾四周,这间居室过于宽敞,她一个人住的话……也很害怕呀。
“怎么啦?”绫人微微一笑,不是很理解她的表情,“又在想什么奇怪的问题?”
“那我睡这儿,你睡哪?”奈奈试探性地小声问道。
“我睡隔壁的客房。”
“啊?可是我一个人睡那么大间屋子,会害怕的。”
绫人顿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自幼家中礼法森严,他也做不到随意和女孩子同处一室过夜。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绫人往前坐了坐,嘴角弯起来,凑近,很想逗逗她。
奈奈却不经逗,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把脸凑过来的绫人,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他,好……好精致好漂亮的脸,微微翘起的嘴角,下边还有一颗优雅的美人痣,她现在好想,好想一口亲上去……啊什么嘛!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奈奈害羞地躲开目光,慌乱地往后死死抵住床头,结结巴巴:“没,没有!我只是,只是一个人睡这么大个陌生房间,害怕。”
“想让我留下来陪你过夜,也不是不行,”绫人佯装思考状,双手撑着床,再靠上去一点儿,低眸一笑,“但是需要有个前提条件,奈奈,要履行婚契,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合乎礼法。”
绫人就喜欢逗她,有趣极了。比如现在,脸快要与她贴在一起,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白里透红的脸蛋里,滚烫的血液都要因他撩拨的话语而沸腾起来了。
这丫头,知道害羞了?
他之前还一直以为,像栖川奈奈这样从小满山乱跑,胡乱生长,没个贵族小姐淑女样的,不会害羞呢。
奈奈招架不住,正想推开他,忽然心口剧痛起来,“唔——”
殷红的血液从鼻子里流出,她赶紧用手捂住,生怕落去他干净的被褥上。
“喂……你怎么了?”绫人赶紧拿来手帕,帮她擦脸上手上的血,有些不知所措,他也不清楚栖川奈奈从小得的是什么病,总是突然见她流血,从未听闻有这样的怪异病症。
“没、没事。”栖川奈奈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手和帕子全是刺眼的血迹。
缓了缓,拿起胸口那枚损坏的砗磲真珠,往昔萦绕的紫光,此时已变得黯淡。
“是他们干的吗?”绫人声音冷下来,这枚砗磲真珠他此前略有耳闻,与她的旧疾有关,是她的续命之物,倘若被损坏,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无比脆弱。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栖川凉子恼羞成怒,竟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想杀。
“我可能……要去一趟珊瑚宫,这枚砗磲真珠,是许多年前珊瑚宫大人亲手赠予我父亲的。如果能请她帮忙的话,还有修复的可能,”奈奈愣了一下,又低下脸,笑着摇摇头,“可身为稻妻的世家大族,与海祇岛私下往来,是大忌。当年父亲大人冒着极大风险,才得以面见珊瑚宫大人,帮我求来了此物。”
绫人沉思片刻。
“奈奈,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亲自带你去。”
“不不不,我自己去就行了,”奈奈急忙摆手,“你是稻妻三大奉行之一,这样敏感的身份,私自造访海祇岛,会给社奉行乃至神里家带来很大风险。”
绫人笑了笑,从水盆里拧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给她擦脸。
“在将军大人眼皮底下,我可干过不少出格的事。况且,海祇岛路途遥远,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再退一步说,此事因我失约而起,我难道不该对此负责吗?”
绫人帮她擦拭的时候,手指总会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脸,淡淡的清雅的些许芳香,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吗?
绫人看她一身的伤,心下总是还有许多歉意:“作为补偿,我答应你一件事。想好了的话,就告诉我。”
奈奈的眼瞳里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沉默片刻:“什么事都可以吗?”
“只要奈奈提出来,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为你办到。”
奈奈心中一颤,偏过脸看着他。
起初,这人对她总是保持距离,冷淡淡的,还时不时嫌弃她一下。后来,开始喜欢逗她,捉弄她,把那恶趣味的习性全投注到她身上来了。再到现在,他面对自己时,不自觉地露出关心与紧张的神情,奈奈就再也不能逃避下去了。
“绫人……”她移开目光,欲言又止。
第一次听到她不是叫自己社奉行大人或者神里大少爷,过于亲昵,神里绫人心中讶然,随之而来又有些莫名欣喜,示意她说下去:“嗯?”
奈奈垂下清莹的眸子,里面闪烁着黯淡的星光。
十二分饱满的期待,就如同一片灿烂的星河,不敢轻易坦露出来,只能紧紧掩藏在云层里,只发出微弱黯淡的光芒。
“可以交往吗?”她低下头,紧紧咬着下唇。此刻,一分一秒,都仿佛临近处刑前的等待那般煎熬。
绫人明显地顿在那里:“……你是认真的?”
“嗯!”她不容置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