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颇有天塌地陷之感,无论武功多高强,终究是肉体凡胎,生死仅在丝毫间,众多高手在此陨落,血流成冰。
江春儿和徐青寄突然出现其中,两人皆掩盖真容,不知身份,但看他们帮着拂柳宗,便知立场。
一高瘦留胡的中年男人踏着众多人的肩头扑身而来。徐青寄方才也注意到此人,天道院那边的一流高手。他迅速折断一人手腕抢过剑来,挑起地上的几把兵器一一击向此人,趁着对方避开的空档,快步冲到跟前,顷刻交手间,他心里有了计较——和鬼翁灵婆差不多。
上次对付鬼翁灵婆,他冲瓶颈受内伤未愈。
男人只想速战速决,没想到十来招之下徐青寄依旧稳如磐石,一时出招更为狠辣刁钻。
许是雪光太过晃眼,徐青寄剑刃上似乎也覆着一层银光,分明是一把普通的剑,却坚硬如神兵,直到男人手臂一道细如丝线的血痕,体内霎时有一股阴寒之气窜走心脉,有如毒蛇。
“嗯?”男人催息将起化解,疑惑这个突然冒出来黑衣少年。
江春儿不敢分神,专挑想对徐青寄放冷箭的人下手,却也免不得手臂被划了一刀,她又疼又气,啐骂一声,一脚踹断其人几根肋骨,狠狠撞上巨石。
徐青寄见她受伤,险些被那中年男人刺中要害,踉跄后退几步避开,又再退几步,显得狼狈了点,身后就是悬崖。江春儿见状,提剑偷袭了去——
而中年男人不管身后,一剑前压,徐青寄后脚跟悬空,火光电石间,他丢了剑后退踩下悬崖,落下瞬间双手抓住边缘,点着几块凸起的石壁攀过另一旁,所幸江春儿足够快,中年男人不得不回身抵挡,继而反攻,徐青寄才得了机会翻身跃上悬崖,又抢了别人的剑攻向中年男人。一时间他被两人默契十足地上下齐攻,左右封路。
云山寒冷,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王申流被四位长老围困长生阵中,他周围飞雪走冰,天地霜白目视不清,风声呼啸刺耳,刀剑隐匿其中,地面厚冰被砸碎,旋即有鲜血渗进裂缝之中,转瞬冰封。
王申流四面八方俱是剑气,他一剑而出,剩下退路都被阵内长老精准计算,所有方位自有接剑之人,宛如连绵起伏的波涛海浪,他是一叶孤舟,被撕扯搅碎,始终困于其中。
满山风雪狂卷,碎冰摔落地面也异常清脆。
王申流咆哮一声全力击向其中一个长老,硬生生抗下其他人的剑,破阵而出,鲜血染红他的灰袍,已然受了重伤。
他已心生退意,大喝一声:“下山!”
而于宗主又岂会让他走,她周身风雪齐动,足底变幻,掌法柔中带刚。江湖大多传扬她的美貌,往往忽略她也是上一代宗主最得意的弟子,三十岁就修得拂柳宗至高武籍。
王申流已身受重伤,抵不过于宗主一掌。
云山山路,从高处看下去,有如偌大的血坑,死伤相枕,满目狼藉。
“住手!”
一声蓄满内力的清喝,从白蒙蒙的风雪里扩散。
待视线变得清晰一些时,众人也渐渐停手,看清王申流已经是衣裳破碎倒在冰上,满是鲜血。
江春儿胸腔里阵阵冷痛,盯着那中年男人不敢分神,徐青寄就在她斜对面。
只听于宗主道:“拂柳宗不认杀人一事,叫吴成观带着尸首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验明正身。”
既然天道院拿这件事说事,她就死磕到底。
王申流咬碎一口银牙:“于子琼,你敢!”
“真当我拂柳宗怕了你了?”于宗主低着眉眼嘲讽,一双美目扫过人群,“云山雪景大梁一绝,诸位要观赏么?”
此言一出,天道院剩余之人面面相觑,直到一领头人狠声:“今日若不放王长老,他日必定踏平拂柳宗。”
他话音一落,就被一块碎冰打穿了喉咙,喉中冒血咕噜响了几声,咽了气。
“踏平拂柳宗,好大的口气!”此人名屠梧,从山下杀了一波人后上来的,是个身材魁梧彪悍的中年大汉,天寒地冻,他却只穿着件单薄黑色短打,一把巨剑插于地面,厚冰裂开大缝,虎目满是杀气扫视一群天道院弟子和其他对立的闲散游侠。
于宗主冷笑:“还不滚回去给你们主子带话?”
天道院这边的人不甘心,但一人后退,其他人也纷纷后退。
江春儿瞪着那高瘦留胡的中年男人,竟然纹丝不动,她都快僵了,手臂的伤口还有各处的擦伤,一停下来就火辣辣地疼,她恼怒出声:“你是冻硬了死了么?”
那屠梧扛着巨剑走过来,声音如洪钟一声高喝:“诸葛招显,打不过俩小后生,不如留在此地多加修炼。”
诸葛招显不理会走过来的屠梧,低头看自己手臂上细如丝线的血痕,其它地方也有同样的伤口,他鹰眸一抬,嗓音低沉:“照影功。”
徐青寄眉头轻皱,但见诸葛招显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云山。
江春儿也听到了,心中疑惑,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她朝屠梧抱了抱拳:“多谢前辈。”
徐青寄也上前来道谢,声音比往常虚了些,外伤无几,内伤严重。他接到江春儿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就是她自己,左手臂上的横向刀口有些深,不用看也知她的脸色此刻苍白无比,不由得挨近她,站在风向处挡住一点冷风。
屠梧缓声:“在下屠梧,两位小朋友怎么称呼?”
“宁春儿。”
“宁徐。”
这是江春儿生母的姓氏,他俩一路不暴露身份,以兄妹相称,尽量遮面,江湖人多眼杂,以免得罪了人找上门,打破江家平静。
天道院所有人退去,留下满地尸体,残肢断臂,这么一看下来,置身此地,江春儿还是有些心惊腿软,她身上都是血迹,别人的,或者她自己的。
徐青寄没想到初来随城就碰到这样的事,好在江春儿伤得不重,不过江家的宝贝疙瘩头一回这么惨,要不是碍于人多,就哭出来了,现在只是眼泪汪汪的,一声不吭。
他想尽快处理江春儿的伤口,拉起她走向于宗主。在这诸多人里,一直没看见林生风的身影,令他们疑惑。
到于宗主跟前时,于宗主在京都虽然没跟他们说过话,不过认得。他们不做多余的寒暄,谢过以后把人请上山去看伤势。
拂柳宗的屋内,一名女弟子替江春儿上药包扎,细皮嫩肉看着半点不像习武之人,若非真的和诸葛招显过过招,那女弟子简直不信。
江春儿也受了不小的内伤,吃过药以后胸中才舒服一些,又有这个女弟子替她运功疗伤,吐出来两口淤血,一股暖流游走奇经八脉,让她面色红润了点,就是犯困,晕晕沉沉由着那女弟子摆布了去。
直到有人敲门后推开,她眼神恢复清明。
进来的是于宗主,她连忙问:“于宗主,小徐怎么样了?”
徐青寄的伤肯定比她还重,诸葛招显的招大部分都是他吃的。
“无大碍,不必担心。今日多谢了。”于宗主这是第一回和江春儿面对面说话,但在京都见过几次,林生风之前说喜欢这丫头,她对江春儿的头一印象就是好漂亮的姑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之后就悟了,这丫头性子纯良活泼,武道上有悟性,一副上好的根骨。谁知林生风又说不喜欢了。
江春儿抬起一双杏眼询问:“于宗主,怎么不见林大哥?”
于宗主心下暗忖:待此事一了,说什么也要定下这个儿媳妇,瞧瞧人家姑娘还冒着这么大的危险特意登门呢。
她接过那女弟子的活,把人支出去。女弟子应声而出,心中却有一大堆问题,所以这位宁姑娘是少主的朋友?很可能不是朋友,于宗主这一脸婆婆看儿媳的神色……
她秀眉一皱,心下犯苦。
于宗主认为江春儿既然关心林生风,并且又不是奸邪之人,于是没做什么隐瞒,把京都和林生风去京都的前因后果说了。
江春儿听完,原来是和林生风错开了,只是没想到李骁竟然被打入天牢。此事,还得找徐青寄商量商量,她现在转不过弯来。
“外头乱,你又受了伤,尽快回京,别卷入这里边来。”于宗主包扎好她手臂的伤口,剪子剪掉多余的绷带,将她把里衬拉上来。
江春儿有点不好意思:“多谢于宗主,我可以自己穿。”
于宗主笑笑:“生风的朋友们都称我林姨。”
她立马乖巧改口,待穿好衣裳:“您去忙,我不乱跑。”
于宗主颔首:“那你好好休息,宗内事多,招待不周,待会儿让人送饭菜来。”
江春儿连声谢过,将于宗主送出门。除了江夫人,她还挺佩服于宗主的,坚韧如梅,傲骨嶙嶙。
若是自己也能这么独当一面就好了,不过,就算武功变得和于宗主一样高强,她也没这个脑子。
她敲敲脑袋:“聪明点聪明点聪明点……”
外头天色已暗下,夜幕漆黑,院落里点着灯火,屋檐树枝霰雪纯白,徐青寄就在她这间客房的隔壁。
见有人出来,她抬步走过去,徐青寄也正好出来,他一向着黑衣,要么就是暗蓝,鲜少有其他颜色的衣裳,为此,江春儿说过他几回,难道不会搞混吗?他只道袖口衣襟花纹不一样,针脚不一样。
呵,还会看针脚。
此时他一身灰白衣裳,窄袖收口,半臂长衫,乌发束在身后,少了往日的沉静清冷,平添几分翩翩少年郎的鲜亮,但他本人性子平和,看起来又格外乖顺。
“受伤跑出来作甚?”
得了,乖顺个屁,张口就训人。
“说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江春儿不满嘟嚷,“白瞎一副皮囊,好好个人偏偏长了张嘴。”
徐青寄不理会她的话,家常便饭左耳进右耳出就完事了,还能把她赶进屋里,她脸上凶巴巴,手脚老老实实走进去。
见此,他心情颇好。
江春儿斜眼睨到他唇边的一点笑意,挨骂了还乐呵,大概换了衣裳心里美吧,她忽然道:“我觉得,你穿大红更好看。”
“大红?”徐青寄看到她眼里的狡黠,想起她平常花枝招展的裙子,红色有不少,决定不理她,迈步进屋。
“我说真的呀……”江春儿忍不住笑出声,大红新郎官服。
她答应了江秋儿回去要带个姐夫,加把劲加把劲,先暗示他。
屋内有炉火,与外头的寒风隔绝。
这时有人端来饭菜,江春儿是饿得没知觉了,折腾一天就吃了个早饭,原本在酒楼那里要吃点午饭填饱肚子,结果酒菜没上来,反而跟着一群人上云山了。
江春儿边吃边将于宗主的话转达,最后嘘声问他:“那我们也回京了?”
只有京都的事解决了,拂柳宗才能喘气,继续呆在这也没用,目前看来于宗主还守得住。
“明日就回去。”
一时两人安静吃饭,灯火如豆,江春儿有总成了家的感觉,脑子里一顿乱补,耳朵都红了。
那种诡异的笑,徐青寄又见到了,不动声色离她远一点。
吃饱喝足就犯困,江春儿撑不了多久就睡下了。
徐青寄也回到隔壁屋去,打坐调息疗伤,只是聚不了神,不由得睁开眼,看着桌上灯火怔然神游。
他想让李骁出狱,想让拂柳宗熬过这一劫,不是心中有多大志气义气,而是私心作祟,一闭眼就想起那日江春儿红着眼满是恐惧茫然,哑着嗓子说想回曲见。
江家无法卷入这场漩涡,他偏要带着江春儿闯进来,不管之后李骁会不会照拂江家,他的目标是林生风,依照林生风的性子,经此一遭,必定会护着江春儿一路平坦。倘若李骁败了,他和江春儿一路无人认识,不会给江家带来任何麻烦。
想起这个麻烦,却有一个变数,他眉毛紧紧拧着,记得白天诸葛招显认出了照影功。
徐家七百多年武道底蕴,混得比拂柳宗还久,却大隐于市,鲜少走出宣平小县,在江湖上别说仇家,朋友都屈指可数,认得照影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诸葛招显从何得知?又知道多少?
这个疑问,徐青寄迟早要找到此人解开。
徐家五百年前自创照影功,十多代子孙以及弟子以身试验,曾经也是人丁兴旺的大族,转折就在百年前他太爷顺利修炼至十重,自以为完善,后辈放心修炼,导致经脉爆裂而亡,血脉近乎凋零,太爷亦逐渐神智尽残,走火入魔,乱了一回江湖。
前尘往事,与他有关,却又与他无关。将近百年,最终照影功是他祖父完善,他爹也修炼顺利,没有入魔的迹象,但他爹天生体弱多病,不久于世。
七百年大族,最后只剩他一人,都是为了照影功,还有一把名为赤影的剑,被太爷赌给惊涛门,若非如此,若非他爹体弱多病,趁着身子骨还好的时候,想完成这个心愿,也不会提前去惊涛门。
徐青寄很少想起这些事,他要走和他爹一样的路,去拿回徐家的剑,归位祠堂,坚定不移。
但他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孤身藏着心事,没有谁来教他动了凡心应该怎么做。
因果循环,两相冲突在夜深人静里,难免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