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在京都之南的随城里。
现如今江湖上那些大门大派,大多是皇亲国戚,有公主郡主下嫁,地位随之提升,享有郡王待遇,从另一方面说,是朝廷管控纷乱江湖的手段。
拂柳宗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天道院也是如此。
矛盾起于双方的弟子之间的争执,天道院死了人,特来讨个说法。
江春儿听到这个,不禁撇撇嘴,连她都知道这是个蹩脚的借口。
她和徐青寄一路上留意林生风的消息,不过他的消息没听到,反倒听说六日前于宗主一到随城,两个门派在苍狗峰谈话不成,交上了手,有死有伤。
云山下街道的百姓较少,大多是往来的江湖人士,他们是两波人,分别是帮着拂柳宗和天道院的友人,坐在酒楼茶肆里,手持十八般武器,互相打量间有剑拔弩张的意味,守着云山不轻易让对方上去,仔细听,似乎能听到擦拭兵器的声音。
两人在酒楼包间的窗外看了一下,江春儿疑惑:“苍狗峰之后,天道院好像没动静了,难道怕安王翻身之后秋后算账?还是在憋一个大的?”
“为了地契田契。”
见江春儿不解,徐青寄缓缓解释——
拂柳宗有公主下嫁的背景,多年享福荫,赏田赐金,是一座宝库。天道院意在要拂柳宗花钱保命,没有白纸黑字的转交,若拂柳宗惨遭灭门,这些东西就要充公收回。
江春儿恍然:“我以为他们更在意武功秘籍什么的,原来也在乎这些俗物……”
徐青寄却奇了:“偌大门派几百门徒,喝露水?”
江春儿一时间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怎么能从他嘴里蹦出这么冷的笑话?
她哼声:“人心不足蛇吞象,要拂柳宗的传家绝学,还要他们花钱保命,比冯家那群玩意儿还恶心!我都觉得被羞辱了。”
徐青寄道:“天道院敢这么做,是京都有人授意,不是天道院,也会是其他。至于万武堂,没什么背景更为危险,有可能用来要挟拂柳宗。”
江春儿皱眉:“那林大哥一家岂不是要玩完?”
她没想到此行会如此凶险,脑袋一热就来了,眼下既然知道林生风的难处,袖手旁观是薄情寡义,良心难安。
徐青寄一路上也想了不少,这不单单是门派之争:“此事根源还在安王,否则拂柳宗和万武堂灭门是必然。”
“我尚且知道夜长梦多,天道院不会拖太久,没准要打起来了。”
徐青寄应声:“这就上山找林大哥。”
江春儿指着外边:“要上山是不是有点难?”
两拨人守得跟个什么似的,他俩又是生面孔,一靠近,眼神都能把他俩射成筛子。
徐青寄低声:“绕过后山看看,在郊外。”
江春儿眼睛一亮,立马挺起身板豪气道:“吾即正义!徐家庄冲!”
“……”时隔这么久,徐青寄听到这个凭空捏出来的徐家庄,还是觉得无语,权当做没听到。
他看出窗外,拇指摩挲着以灰白布条缠裹起来的至清,他必定全力破此局,一方面是因为林生风,另一方面……是私心作祟,他在江家的时日无多,江家待他恩重如山,总要做点什么以回报,否则就没机会了。但愿此行能够如意。
江春儿忽然拉拉他的宽袖:“发生什么了?”
竟然有不少人上山去了,还有两波人在山脚下分列两边,左右对峙,百姓匆匆离开。
云山。
拂柳宗自半山腰爬山而建,屋宇连绵,石阶相连,层层叠叠,站在石阶往下看,一览大半个随城雪景,银装素裹,因天地无垠而心胸开阔,万物皆一粟。
这等雪景此时无人赏,断断续续的哭声以及吟诵声坏了这气氛。
这时鹰啸长鸣,一只鹰从高空俯下拂柳宗一处高楼上,林生风在灵堂外看见,三两下攀跃上去,解下捆绑在鹰腿上的字条,两指在栏杆上沾了碎雪,渐渐化成水,将字条沾湿,显出字来。
他原本脸色就不大好看,看完字条上的内容后脸色更甚。
李骁这两年动静太大,谁都怕他这把悬在脖子上的刀突然落下来,这次应是一群人联手一起来的,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亲信亲属几日之间入狱贬谪,一把火还烧到江湖来。
李骁上回还欣慰皇帝知他心,不知此刻他人在天牢,做何感想。
还以为他有什么通天本事,一天天的瞎自信!林生风心中暗骂,一握字条化为齑粉,匆匆下山去。
他找到于宗主,将她带进偏室里,低声:“娘,阿骁被押入天牢了。”
于宗主看向林生风,以求确认,不过他不可能拿此事开玩笑。他们出京都时,事态还没这么严重,杨临风听万武堂拂柳宗有难,让他放心京都只管去,谁能知道短短几日,连带杨临风等人都纷纷下狱。
于宗主沉声:“他可留下什么线索?”
林生风摇摇头,他怎会知道李骁存放东西的地方,杨临风知道还差不多,不过安王府和杨家没准早就被掘地三尺挖个底朝天了:“他以私吞赃物入狱,我只知潼州有不少商贾被他抄了,当时账本和现银一致,国库入账也一致,户部……是张晏,行止的伯父。”
张晏,户部尚书,朝廷要员,试问有几个人能动他?而他也在贬谪之列。
于宗主脸色难看:“没办法了?”
林生风嘴角绷直,这回连杨临风都进去了,他不敢心存侥幸指望李骁能自己出来,而他的爹娘,只能……
“我要回京。”
他两难全。
等待李骁的一定还有更多条罪状,这群人不弄死李骁,誓不罢休。他只能尽力找到李骁没有私吞赃物的证据,让李骁缓一口气,也不知章聚还能撑多久。
上回只来得及和他爹在万武堂内匆忙而郑重分别,这次也是如此。
林生风眼眶微红,跪下磕了三个头:“山下聚集很多人,您万分小心。”
他爹生死尚不可知,而今天道院随时会冲上拂柳宗,他却要离开。
于宗主扶他起来,细细整理他的衣襟,颤声:“你也是,你珍重。”
“宗主,王申流来了,带了不少人。”有门徒在门外道。
此人是天道院长老之一。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天道院为了要拂柳宗的地契,苍狗峰一战后,每天都书信上山谈这件事,字字满是羞辱。
于宗主寒声:“他们也收到了京都的消息。”
八成是来说她拂柳宗痴心妄想,拖着时间等李骁翻身。这下身没翻成,反而定罪入狱了。
林生风沉吟着:“不过,天道院素来仗势欺人,这次怕是更有耐心威胁您交出地契,反倒能拖延一些时日。”
于宗主挥挥手:“这无事,你去京都,不要耽搁。”
林生风不放心看她,:“您一切小心,等我的消息。”
“去吧。”
林生风多日不曾好眠,此刻眼底血丝,而今步入这等境地,他宽和坦荡到好友们都调侃他憨傻的地步,此刻周身满是冷肃杀意。
他快速回到屋里,草草收拾一顿,直奔后山悬崖峭壁,那有一处十分险峻的斜坡,下去直通随城郊外。
云山内,于宗主一身素白裙裳,乌髻簪着朵白花,面容素净。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如今年近半百,容貌在江湖上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大多是说,便宜了林震这个傻大个。
她估算林生风已经下山,拿了桌上的剑出门,找到拂柳宗的四位长老。
她道:“天道院先前栽赃我们杀了他的门徒,而今安王入狱,想必是来挑衅,气焰嚣张焉能忍?”
若非为了安葬亡魂,转走一些重要的武籍功法,这几日退避他们的挑衅,竟让他们以为拂柳宗是软柿子认怂了。
一佝偻老者冷哼:“叫他有来无回,好好赏赏云山雪景。”
有人附和:“吴成观还没到,到了也不怕!”
吴成观是天道院掌门。
于宗主沉声:“不,是扣押王申流。天道院不会轻易放弃地契,就用王申流跟他们耗,但——”
这是一招险棋,也很有可能天道院不跟他们继续耗下去,吴成观恼羞成怒带人杀上来。
所以她等着林生风离开才做这个决定。
于宗主说出她的顾虑,便有长老恨声:“总要向他们讨回苍狗峰的血债,此战在所难免,早点晚点并无分别。”
“仲令已经下山,不愁拂柳宗无后。”
“说得对,就咽不下这口气!”
于宗主点头:“如此,活捉王申流。师叔们安排下去吧。”
一时之间只剩下于宗主,她回望高山,目光落在风雪中的一座高楼上,那是拂柳宗的藏书阁,庄严、肃穆。
她已做好灭门的准备,所幸,拂柳宗出了个百年来天资绝佳的刘仲令,带着门派至宝离开这里。
在山路中段,王申流身后除了天道院弟子,还有一些与之交好的江湖友人,浩浩荡荡百来人之多。
于宗主站在山路拦住他们的去路,只她一人,一手负在身后,寒梅傲骨,冷若冰霜:“王长老武功万夫莫敌,带这么多人来,也怕我拂柳宗?”
王申流年过花甲,皮肤比一般人黑一些,脸型方正得过于刻板,嘴角下压,看着一身正气凛然,实则精于算计、心肠歹毒,字句带刺。
他面色严肃,眼里却满是毒辣:“于宗主没有收到消息?”
于宗主讥讽:“什么消息?”
王申流肯定于宗主是装傻:“拂柳宗若还不给我派死去的弟子一个交代,今日我便踏平拂柳宗,讨一个公道。”
“公道?”于宗主仿若听得什么笑话,嗓音带笑,“难怪神道院看尔等一眼都嫌脏,颠倒黑白又自诩正义,戏子都没你们会唱,正统还是杂种一目了然。”
“于子琼!”王申流被踩了痛处,天道院弟子也纷纷将剑拔出——
天道院与神道院是四百年前从道院分裂而出的两个门派,天道院自吹是正统,而神道院隐居山林,理都不理他们一下。
于宗主无所畏惧,抬起下巴扬声:“本座还是当日在苍狗峰那句话,天道院死了门下弟子,尸首又被毁得面目全非,他身中柳花掌不假,但是,此人真是你门下弟子?”
她话音一落,山道上出现一批拂柳宗弟子。她身后亦有四位长老,激得王申流怒目圆睁,两指指向于宗主,掷地有声:“其父母已然认领,你还狡辩!”
王申流其实心里捉摸不定,因他带来的高手不多,只是赌于宗主不敢动手。
于宗主厉声:“可笑,你心知肚明!”
她一剑开路,剑气夹杂风雪而去,鸣声尖锐刺耳,转眼斩下天道院最前边几人,王申流应接下来,巨大铿锵声震得不远处矮山上的江春儿都捂住了耳朵:“林大哥的娘亲真强……”
宽阔山路,天地俱白,而血色艳红。
这矮山有树丛遮掩,将山下尽收眼底,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她和徐青寄方才见到山下异动,浑水摸鱼从无人的山石小道摸上来的,而山下两个门派的友人相互拦截,此时也在山脚下打成一片。
“怎么办呀小徐?”
乌泱泱一片混战,占据山路,天道院的人往上推,拂柳宗的人往下压,宛如两波洪流撞出鲜红血浪,山路的右面是悬崖,不时有人跌落下去。
江春儿忍着不适,不太敢看过去,可又忍不住想看,在登阳楼的时她也杀过人,滚烫的血淋了一手都叫她心惊,不曾想还有更为残忍的,就在这片雪景里。
徐青寄捂住江春儿的眼睛,她脸色已经惨白得和雪色一样。
“我才不怕……”说着,她却转身将额头压上徐青寄肩窝,捂住耳朵隔绝那血肉骨头被□□的咯吱声响,闭上眼也是血淋淋的场面。
徐青寄身子一僵,犹豫一下,抬手落在江春儿脑后小心安抚。他瞳孔里倒影下方,成了一个小战场,冰雪白茫茫四散,喊叫声震耳,一剑下去断了胳膊大腿的倒还好,可怖的是断颅斩腰鲜血喷溅,脑浆脏腑洒了一地,人被踩成肉泥,越来越多,堆积而上。
江春儿尽量平复狂跳不已的心,倒不是真的恐惧,而是某种常规的东西突然被打破,令人无所适从,正如同京都那些事,这世上当真不是她所见所想的那样。
闯江湖,是什么样的江湖?
却见徐青寄一手移到腰间剑柄上,她下意识摁住徐青寄手背以阻止,上回在登阳楼,他被打了个半死……可转念一想,不就是为了林生风才来到这的么?于是缓缓把手移开,怕徐青寄不带着她:“我和你一起去。”
徐青寄拔出至清放进她手里:“跟好我。”
“嗯。”江春儿润泽的杏眼淬上利光,“吾即正义!冲!”
徐青寄被她逗笑,这随时丢命的险境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他拉上长巾将半张脸蒙住,几个兔起鹘落到下边,拳脚生风,救下几名拂柳宗的弟子。
江春儿跟着徐青寄,剑尖毫不犹豫挥向一人。说来,这是至清第一回饮血,剑柄上雕刻的蛇鳞完全附在她手中,有如一股无形之力催她继续下去。
当真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