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欧阳荻、盛凝烟的饯行酒喝完,已是申时正,东城门外,江春儿和徐青寄让他俩留步且回。
二人只好在原地目送。
盛凝烟看着两人两马的影子远了:“方才我随口说等他俩成亲的时候再见,春儿那表情有点意思,里边有情况?”
欧阳荻指着自己:“你觉得我能从青寄嘴里撬出事情?”
盛凝烟夸张地“啊”了一声,掩嘴不可置信:“还有你做不到的?”
“……”他又不是手眼通天会读心的神仙,欧阳荻道,“我上次问过,他说他有别的事没做完,多余的没说。”
盛凝烟痛心疾首:“想必春儿是知道的了,我瞧她也算个有主见的人物,没想到啊,沾上男人一样傻脑,还以为小徐算个例外,原来照样祸害好姑娘。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欧阳荻举手投降,盛凝烟嗔他一眼,走人。
他笑着跟上:“这俩打小在一块的,江家也不反对二人,那定是小事了,你见哪家人愿意让宝贝闺女跟着个无定之人?”
“当然是小徐也骗了江家人。”
“油盐不进。江家人我都见过,”欧阳荻细数道,“那江老爷,八面莹澈,江夫人通情达理,她的二哥更不是善茬,妹妹也颇有才情名气,算是走南闯北,蓉蓉都喜欢她的画作,她还有个大哥,我虽未见过,但在潼州跟桑人有生意往来,也算能人一个了。这一家人都能被骗,那是命里注定喽……”
盛凝烟点头:“你推得没有问题,但女人的直觉很准。”
欧阳荻不争辩:“我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尽管如此,我就喜欢你这点自知之明。”
欧阳荻失笑摇头:“哎,盛姑娘啊盛姑娘,不必如此聪明……”
盛凝烟一手遮挡迎面照来的夕阳:“我要是不如此聪明,就会和某些姑娘一样缠着你,你见了要跑,要用小徐来挡,而你要是没自知之明,我们也不会在此谈论这个了。”
这就进入死循环,他们都是不喜欢被束缚之人,所以才能将关系维持得这么久,即便见过不少情深意浓,偶尔动摇过、幻想过,也没有逾越半步,只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坚持什么样的事,这世上的烦恼困惑,大都来自于过分高估自己,所衍生出一系列力不能及的事。
初夏的日头渐长,才走一会儿,就晒得背后微有热意。
两匹马挨着走在官道边上,很近,也很慢。
江春儿不知是什么东西让他们之间微妙地沉默下来,她是因酝酿将要说出的话,那么徐青寄呢?因为昨夜的事吗?
她微微倾过身去想覆住徐青寄的手背,徐青寄就先一步握住她。她心头一酸,看着交握的手,掌心张贴:“昨晚是我说话太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非你不可,旁人想得美。”
知道江春儿无心之言是一回事,听她亲口说又是另一回事,徐青寄不想给她有所负担,俯身低声道:“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他瞧见江春儿表情发懵,一双杏眼乌溜溜瞪大了些,不禁笑出声来,眉目间有捉弄得逞的快意,掩在夕阳的阴影里。
江春儿抿了抿嘴,小声道:“那你先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徐青寄顺着问下去。
江春儿犹豫间有些口干,单手抓来挂在马鞍上的水壶,拨开塞子,喝了一口,总算降下焦躁:“……我想要赤影剑做聘礼。”
她不敢看徐青寄,只是被他握住的手蓦地收紧,抓得她有些疼,是正好让她清醒的疼意,她反抓回去:“不然,你就是搜来千好万好的东西,也不行。”
一阵久久地沉默,两匹马也感觉到马背上主人的情绪,走得更慢了,在原地踱步,犹豫不决,慢吞吞的,连偶尔来往的行人都侧目而视。
“跟我来。”
徐青寄扯着缰绳往前去,行进一侧小山路里,渐渐远离官道上的人声,前边流水声越发清晰了。
江春儿忐忑跟上,烟尘扬起,徐青寄的背影在她眼里逐渐朦胧,直到一大颗眼泪掉下来,视线才清明。
走到无人河边,徐青寄下马将绳栓在小树上,又把她的马也栓好,牵马绳绕树两圈,若不整齐,他得摆弄,让第二圈紧贴着第一圈才行,整个过程缓慢地、仔细地,像是以此来整理自己的心情,又像是在教她应该怎么样栓绳。
江春儿在旁认真看着,一眨不眨,眼睛都有些酸了,徐青寄转过来时她的眼睛也跟着动,看徐青寄靠近,她仰面相迎,唇上压来炙热的吮咬,将她紧绷的心身托住。
两匹马踏踏四蹄,大眼睛扫过树下相拥相吻的二人,马尾扫了扫飞虫,转过头似是放风,又似不太好意思,看这高山密林,抖着耳朵听潺潺流水声里夹杂着细吟、喘息。
徐青寄捧着江春儿的后脑,把她的表情收入眼底:“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这话没有方才的轻松快意,他胸中涌出酸涩苦味,江春儿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又要成全他,可曾想过她自己?自私一点也没有关系。
“九死一生,你怎么办?”
江春儿埋头在他怀里:“你都能打过酒星前辈,为什么要说丧气话?为什么……要寄托于化血丹,才能心安?以前练剑的时候你教我,要克制恐惧,忌惮一毫,剑偏一毫,迟疑一分,危险一分,唯有勇者才能得胜。”
她知道徐青寄的心性已然动摇了,心有顾虑是剑客的忌讳,她要加注,加到让徐青寄非得不可:“没有赤影剑,你休想踏进我家的门。”
徐青寄呼吸更乱,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真意,万般柔情咬在坚硬的齿间,越咬越酸软:“江春儿,江春儿……”
他念得都快魔怔了,小声哀求:“你跟我回敏州好不好?跟我去宣平,说好要与我解开父亲与诸葛招显的关系,这不能食言……”
江春儿所答非问:“我只要这个,你答不答应?”
徐青寄喉间哽咽“嗯”了一声,她仍不满意:“你说话,我听不清。”
“我、一定拿赤影剑回来,向你提亲。”
说完,徐青寄又重复一遍、两遍,像一颗钉子,一点一点钉进心里,直到稳稳当当。
江春儿闭目在他怀里,被那气息紧缠着,包裹着,若是时间能停止就好了,如若不能,那么就在这里耗一耗,耗到日薄西山,明月东升,在漫天星辰之下交心,再看一回日出。
仅仅是这一刻,千山万水乃至春秋代序,在她脑中飞快而又清晰地掠过,溢满的情意漏出唇边,贴着他的胸口:“小徐,徐青寄,我真喜欢你啊……”
徐青寄多年的执着忽而一空,像死水潭里有一日突然涌上活泉,将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送走,替换成鲜活的愿望——就是拼尽性命也要取回赤影剑送到她面前。到那天,她一定情动失控,反反复复说着喜欢、爱慕、思念、依恋,定是如此,一想到会是如此,他心里有了从未灿烂明亮过的日月星辰。
一群飞鸟惊出林,马匹忽然焦虑喷气,烦躁踏步,连河水里的鱼也跳起来。
马是战马,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也被远处山林里的未知气息所吓到。
江春儿与徐青寄同时看去,目光远眺过小河对岸,对岸是葱郁密林,再过去就是万山连绵,惊鸟四起。
“难道是……戚灵之?”江春儿收拾起心情,这香樟城方圆之内,能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无非只有晏阳天围杀戚灵之了,居然被他们撞上了。
“十有八||九。”徐青寄见那惊鸟飞至半空,骤然落下,纷纷扬扬。
两匹马愈发烦躁,嘶鸣阵阵,脑袋拱着江春儿和徐青寄,拉扯着牵马绳要离开。
江春儿一手摸着马脖子安抚:“那是什么东西……”
谁会有如此强大的内力,能波及到四散在半空中的鸟儿?
紧接着,一道青绿身形飞速跃下半山腰,似有人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江春儿眯眼:“曾鹿。”
追她的人身形更快,那是一道红影,所过之处,树木倾倒。
江春儿皱眉:“唐晓舒,为何追杀曾鹿?”
唐晓舒是当今沧浪派曾掌门的爱徒,曾掌门又是曾鹿的祖父。
徐青寄抿唇,严肃道:“正流功,走火入魔,飞鸟死于正流毒息。”
他低头看江春儿,江春儿诧异:“走啊,你看我作甚?你不是欠她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一开始许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徐青寄这样的人,他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从不节外生枝,当初他连江家人都不大愿意过分亲近,何况许外人一诺?
归根结底,起因还得是欧阳荻当初的猜想。
不是徐青寄心大,愿意将照影功交给旁人,而是假想他身死,有沧浪这样的名门大派保管此功法,可免江春儿将来未知的危险,万一又真如欧阳荻所言,能压制正流功,那么这世上,在朝在野,可伤害江春儿的,已然不多了。
种种安排,虽未言明,江春儿亦能感知,这叫人如何不动容,又如何忍心看他失意呢?
江春儿跟在徐青寄身后,穿过茂密林间,粗细不一的树木飞快倒退,在河边远眺可见的距离,要到达却得花不少时间。
约莫一刻后,才临至山下,攀越而上,一边感知气息,一边听来四面八方的异响。
徐青寄回看江春儿跟得上来,便朝着有右面传来的声音去了。
越是靠近,树木碎裂倾倒映入眼中,连那三四人合抱的树也不等幸免,根根交错,一地狼藉,一青一红两个人影在地上奄奄一息。
曾鹿勉强爬起来,哆嗦着抓着唐晓舒的手指,银簪划破放血,听到动静,她利落抓起手边的剑横在身前,冷厉的眼在见到远处来者是徐青寄时,手中剑下意识一松,昏迷的唐晓舒忽然睁眼朝她出掌,曾鹿反应也快,大退一步避开,可唐晓舒紧接而来的一掌就避不开了——
徐青寄身快如箭,出掌拦截,绕是有所准备,他也被唐晓舒这一掌震得气血翻涌,嘴角溢出血来。
以二人为中心的草木树枝四散粉碎,江春儿从中带走曾鹿,耳边劲风猎猎,烟尘迷眼。
“不要……不要伤小师叔……”曾鹿欲推开江春儿。
“小徐不会伤唐姑娘。”江春儿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扶她坐下,重点几大穴道,将她胸中淤血逼出。
曾鹿颤抖不止,看清来者还有江春儿,抓紧她的手臂,艰难道:“不必管我,带小师叔走,欧阳师兄能救她,卫展嵘……他借刀杀了所有人……还会追来的……”
江春儿浑身一震,回看徐青寄,此时他已经将唐晓舒稳住,两指压在唐晓舒眉心:“凝息,沉气,切勿抵抗。”
“唐姑娘等不到下山了。”江春儿道。
曾鹿的心凉到谷底,没人比她更清楚正流功的反噬,唐晓舒脸色暗红,嘴唇黑紫,唯独眉心血色正常,可这上丹田破损,亦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徐青寄是死马当活马医,照影内息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入到唐晓舒体内,裹着上丹田,压制要外泄的毒息。
江春儿道:“欧阳大哥说,照影功或许会是正流功的解药。”
“照影功?”曾鹿哑声反问。
“下山再解释。”江春儿扶她坐好,替她疗伤。
曾鹿的心不能静下,她担忧唐晓舒,唐晓舒是为了她才强行突破的,下、中丹田压制不住毒息,攻入灵台,以致于神志不清,走火入魔。
江春儿沉声:“不要担心,再这样下去,你也会遭到反噬。”
曾鹿低声道:“之前,是我不对,我欠你句道歉。”
“曾姑娘,只有你和唐姑娘知道今日始末,小徐也仍记当时一诺,不会见死不救,”江春儿抬眼,“所以我并不是为了这声道歉才帮你,中伤之言要是这一句话就能揭过,也太小看我。”
曾鹿动了动唇,只道:“改日定当登门,赔礼道歉。”
“那你可得撑到那日了。”江春儿掌心落在曾鹿背后,一股温热之气进入她体内。曾鹿闭上眼,不再做多想。
江春儿只是稍加帮助,让曾鹿定下来,分出一神注意周围动静。
徐青寄牵引唐晓舒运功,尽管他语气平静念着照影功诀、周身穴位,但苍白的脸色说明他此刻并不轻松,这需得极其专注,稍有不慎,唐晓舒就会当场身亡,连他也得受重伤。
唐晓舒七窍出血,浓黑的血看得人头皮发紧,江春儿先前说修炼正流功的都是毒人,一点没错。
上丹田清明,唐晓舒已能感知外界,有意识地对徐青寄的内息不再反抗。
随着夕阳半沉,树影凌乱,又有飞鸟来回穿梭,一闪一晃的影子平白增添几分凝重,东一声西一声的鸟鸣,好似危机从四面八方聚来,江春儿已有了感应。
曾鹿也睁开眼:“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