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掌柜”动手后,其他人全都亮出利器,从背后偷袭,连晏阳天都差点遭到暗算,与“茶酒博士”拳掌相接。那“茶酒博士”一出手,便知他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江上烟,他那鹰爪手苍劲有力,五指隐隐含金光,这“金鹰爪”天下难找出第二人,若非晏阳天反应足够快,这一爪擒拿,足以碎石断金、伤筋断骨。
农均实未示意,江春儿和对面的副将成风同时打了个手势,让守在各个出口的人切勿轻举妄动。
徐青寄甫一握剑防备,肌肉传来的危险警告远比脑子眼睛要快,拔剑流畅,一弧银光,精准打落右侧三丈之外、圆柱之后疾来的飞针暗器,暗器后紧跟一人逼近,这才看清来者正是跑堂伙计之一——他的右手锃亮光滑,漆黑泛金,是一只铁手,两指卡住剑刃,丝毫不惧锋利,左手出掌。
“虞藏锋。”盛凝烟认出此人。
徐青寄以拳接掌,剑光骤然一盛,刺眼夺目,白刃缓缓嵌进铁手两指间,尖锐刺耳的割裂声让虞藏锋连忙收手,徐青寄紧缠向前,竟欲以气刃将铁手连带他的整条手臂一分为二。虞藏锋抬眼看到徐青寄面色静默,心知再迟疑片刻,绝对会废。他咬牙转腕,舍掉三指,方能退离数步,惊魂未定看着自己刀枪不入的铁手竟被割去三指,裂痕延伸至铁手手腕。
他怒极而笑:“这就是月华功?久仰。鄙人虞藏锋。”
因柳清公,他关注过徐青寄,却不曾传来可以为之一凛的事迹,即便徐青寄杀了西鹿那几个歪瓜裂枣也不值得他侧目,但取萧归尘一臂,他不得不正视。
短暂的交手仅仅只是试探,虞藏锋不再出手,连同楼下也默契地归于平静。
见徐青寄无事,江春儿快速扫视。这酒楼坐北朝南,有三层,一楼大堂,二楼是围成“井”字的悬空大回廊,三楼则为雅间。乔装改扮的掌柜乃至跑堂伙计有五人——三人在大堂的门口与左右,另外两人分别在二楼的东西两廊——她对面的唐晓舒也正与人对峙着。
这五人最低也得有萧归尘那样的功力,才能隐藏在这满堂高手的眼皮子底下。
江春儿抓着栏杆的掌心微微出汗,好好的两军谈和,突然变成江湖的利益纷争,并且还来了第三方人马。晏阳天不满萧归尘,其他燕人看不惯萧归尘,此刻这位“共同的敌人”血洒堂中,他们也不见得能同坐一席。
她看向高台处,暗忖今日要如何收场。
四下骤然的平静,将农均实的步伐声衬得尤为凝重,他起身走到前头:“今日包场,不知扰到哪几位高人的雅兴?”
他扫过那五人——除却二楼与徐青寄、唐晓舒对峙的二人,大堂这三人均在外围,呈三角之势。
“戚灵之。”那“掌柜”有一张精明白胖的脸,与之不符的是双目锐利如箭簇,显然不是真容,即便如此,这世间,只凭那名为“玄蟒”的乌黑九节鞭就能认出他来了:“小子们不争气,我们这些老不死只好出来献丑了。且容我先清一清宵小之徒,再来谈话。”
农均实一哂:“若是私怨,农某插不上手,但若因萧老缘故,便是与大梁为敌,农某就不客气了。”
此话一落,守门守窗之人拔剑举弩,对准五人,只等一声令下。
方才农均实虽没直接应下萧归尘的条件,但已经死了萧归尘,再眼看高旷被围被杀,就是打他的脸,他代表梁国,宁可接下这场恶战,也不能让四海内外轻视大梁。
偌大安宁的香樟城内,望月楼里外的杀气宛若实质,凝结成冰,让路人无端胆寒,嘀咕这天气怎忽然冷得怪异。
戚灵之冷笑一声,揭下□□,陈年刀疤似蜈蚣般从鼻根爬至右颊,狰狞可怖:“农将军今后可别不识人。”
他抖甩九节鞭上残血皮肉,这是方才他一招“蛇吐信”欲废了高旷时,高旷被欧阳荻拉开,之后三人交手,其中一鞭打正好在萧归尘身上,令高旷怒火难消,再听戚灵之这挑衅之言,更添怨恨:“今日之仇,无山门人与天下义士,必讨之。”
他话音方落,戚灵之猛然动身:“那就来讨!”
“拿下他!”农均实一怒,除却徐青寄等相互牵制的几人未动,一楼堂中距离最近的几人左右齐拦,戚灵之腾翻、转体,以九节鞭掩护周身,灵活穿梭于刀剑之中,出鞭直击高旷门面。
高旷左手刀鞘缠鞭,右手奔雷刀挥砍,他无愧快刀之名,眨眼数十下。戚灵之身法矫健,左掩右躲,换手持鞭挡刀,拳脚功夫招招都有破风之劲,一时竟不知是高旷桎梏了九节鞭,还是他缠住了高旷。
二人速度极快,旁人难以插手,戚灵之拽动九节鞭矮身避开,刀锋贴顶而过,他就地扫堂腿——高旷起跳,落地下劈,戚灵之换手持鞭一抬,雷霆万钧的刀势令他险些脱手,自觉低估了这小子。
戚灵之这一把年纪还这般稳如泰山,高旷不敢大意,后摆一腿再紧接回旋一踢,戚灵之双臂硬生生挨了去,却愣是不偏不移,骗得高旷空门大开,趁机迈步近身,腾空踹其胸膛,肋骨断裂之痛令高旷骤然眩晕。
生死往往就在这片刻之间,高旷还能保持判断,压鞘抖开九节鞭,后翻脱身,挣开后续更为猛烈的腿攻。
戚灵之甩鞭追击,尖锐的鞭头恰似毒蛇一般直盯高旷的喉咙。
说时迟那时快,欧阳荻移到高旷身边,抓住他的肩往后带,顺势一剑“秋风扫叶”,满地碎裂的杯盘桌椅扑向戚灵之,戚灵之收势一退,九节鞭卷来一张还算完整的桌子桌腿,将飞来之物挡下,一阵嘈杂如急雨,四面八方的人趁机群起攻之,戚灵之鞭花缭乱,威势如大蟒一般卷绕、扫荡,或毁目,或割耳、卸胳膊,胸腹撕裂。
向百舸在高台上,以虎扑之姿落入其中,一掌拍下,逼退戚灵之。
戚灵之见向百舸衣破而皮肉无损:“早闻‘固若金汤’,果然名不虚传。”
他不敢轻视向百舸,扭了扭双肩,将脱臼的骨头掰正,认准了高旷:“我倒看看谁能阻我取他性命!”
话毕,抛鞭——
比向百舸更快的是一颗算珠飞射而来,撞上鞭头,算珠四分五裂,九节鞭失势垂地。
这等准头,这等力道,这等速度,让人骇然,连戚灵之都停下,与他人齐齐看去,看向正门处那个做“账房先生”装扮的老者,一直严守他的施霓山父子都拦不下这一颗算珠,如此距离还轻而易举打断戚灵之,足见此人之可怖。
“账房先生”满头白发松松垮垮簪起,衣裳洗得发白带青灰,浑身上下,透不出一丝可以窥明其身份的东西,哪怕他手中握有一柄墨灰隐含青光的剑,剑柄刻有一只豹身龙首的睚眦,双目嵌碧石,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却无人识得此剑。
只见他淡笑:“戚兄这般发难,未免有欺幼之嫌,叫人笑话。”
倨傲如戚灵之因此人一句话,也不由得脸色稍缓,看向高旷勉强松口:“你若不与萧归尘为伍,我便饶你一命。”
未等高旷开口,农均实冷睨:“几位不若先考虑如何离开。阁下尊名?”
“南北通。”
他声音里暗含一股内劲,令听者心头一震,下意识调息抵抗,更惊讶于如此传奇人物居然还活着——他乃前朝温国人,南家历经几朝几代的名门望族,能人辈出,但传到他时已然落没,家徒四壁,亲族也相继离世,在先帝灭温后,他就没了消息。
据说南北通酒量如江海,遂得酒星之名,传道是:一杯扶头酒,赋朝云、歌月夜、醉春风。这三剑肃杀决然,连江春儿都听过他的事迹。
农均实拂手让人散开,在他与南北通之间开出一条道来:“尔非燕人,也要来插一手?”
“你我有温国旧恨,燕国容我半生,算添新仇,我如何不能在此?”南北通淡声反问,他只是低头看了看手中剑,就让不少人背后冒出冷汗来,警惕他的出手。
农均实眸子微眯:“圣上偶尔会谈起南文公,听闻其十三世孙最得文公神韵,可惜未得一见。”
南北通闲适的神色一敛,猛然想起记录在史、在族谱里的人物——南文公择木而栖,辅佐高明帝开创盛世。他幼时,族人俱说他有文公之相,文武双修、聪颖过人,他引以为傲,奋发图强却屡试不第,加上奸佞当道,看透朝廷,只能含恨作罢,身投江湖潇洒快意。
这旧事令他不爽,直言讥道:“提起先祖,你是想说我当如先祖一般?哼,梁朝的武将竟也如此、能说会道。”
农均实道:“非也,提到酒星,无人不会想起南文公。”
此言绝无任何冒犯,以南文公之才智,能成为他的一魂一神,与有荣焉。南北通胸中忽而提起一丝气,那股气把他的背拉直,蔓延四肢百骸,将他的神思、眼界,不断向外扩散,向上延伸,试图够到圣人的一片衣角……
戚灵之见南北通的变化,心中一阵忌惮紧张,不动声色转头看向江上烟,对方也默契看了过来——他们今日到此就是为除掉高旷和这一屋子梁人,恰巧南北通也是要找梁人寻仇的,若就这么被农均实三言两语改变主意,阵前倒戈,他们此行必会无功而返,将来还怎么在燕地武林中树立威信,一呼百应?
满堂人注意力尽在南北通身上,唯独卫展嵘将二人的神情收入眼底,他只见戚灵之神情阴鸷,道:“南兄,萧归尘骂我等不忠不义,今日便让他看看忠义。”
卫展嵘拇指摁压剑柄,戚灵之看到他的动作,却忽听到一笑声——
南北通笑声愈来愈大,将仅剩的酒杯震碎,那是一股傲然之气,时隔半生跌宕,居然重回胸中,极具力量地灌入残躯里,令他发笑,不知是得意他的出身天资,还是嘲笑已死的腐朽旧国、可悲今朝还有人惦记,种种交织,都在笑声中迸发,这还远远不痛快,高声道:“柳清公的后生小子何在?出来接剑!”
这么多人里,南北通独独看得起徐青寄,他想看看自己这先祖神韵,和倍似柳清公的后起之秀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根本不等徐青寄应喝,满腔激荡催得手中的剑都渴了,他算珠一掷,拔地跃起,无人能拦,直奔二楼去。
戚灵之郁闷轻哼:“也好意思说我欺幼……”
他倒想趁机动手,可满堂都被南北通吸引了去,他也不例外,盯着南北通那一剑,最好能要了徐青寄的命。
南北通的身形在半空中踢踏翻飞,足尖点上先行一步的算珠再度腾起,这一手“掷花登月”漂亮得让人忘了置身何处,豪情叫好。江春儿唯见那一剑亮似峰峦叠翠之上、从厚重云隙里撑破出的一线初阳霞光,又利又疾,要刺散长夜里的魑魅魍魉,开辟一片清明之地。
“赋朝云……”
就是没见过,也能认出来,为南北通这飞鸟般的灵活身姿、万剑之力凝于一点的剑势而屏息。徐青寄眸中光彩按压不住,出剑之前看了一眼虞藏锋,那一眼包含震慑,虞藏锋居然不敢妄动,甚至相信徐青寄要是向他出手,他一定无力抵抗,心中不免一叹:徐青寄不必等来日的梁燕武林之争,今日他不死,便可扬名天下。
徐青寄这一剑浩然厚实,比起当初的霸道激进,已转为攻中有守的凌厉稳健,足见持剑人的行事作风,在这个意气风发、剑挑英雄以扬名的年纪里实乃少有,也难怪传来空有其名的闲话来,如今接二连三观他出手,无不被这气度所折服。
两剑相撞宛若巨浪盖沙鸥,二人俱受内伤,南北通斜身转剑削断徐青寄一片衣袖与之错开,他感受到一股异样的内息在身体里冲撞,就如同多年前一般,却不是令他兴奋,而是升起一股恼意——落下一颗算珠借力腾身杀回,剑光白成一柱,皎然肃清,鸣音不绝,他将前半生的志毅融入剑中,道是颂声幽幽穿透月夜阴仄,魔鬼邪物闻之丧胆,无处可躲——徐青寄落地回身,却不避开,直面这“歌月夜”的万箭齐发之势。
徐青寄招式越发充沛浑厚,在剑影交错间的声声铿锵之后,细听似有吟声,又极具压迫感,身处剑锋之前的南北通更能体会那沉重的挤压,他下意识敬服又转为讽刺,忽而足下灌力,如巨石迎洪流,满腔绝不随波而行的坚定,出招已转至“醉春风”。
能接南北通一剑,便入高手之列,两剑则名动一方,三剑该如何?
那代表一只脚踏入宗师之列,另一只脚,只等天下人来评,评其德,评其性,可否为人师,为天下表率。为此,即便如晏阳天这般心存算计之人,亦十分顾忌风评,极力维护自身的宗师之名。
这个踏入江湖不过几年的年轻人,当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从悟性到心性,似乎可以预见坦荡顺遂的将来,还有召令武林的资格,成为天子一卫。
有暗叹欣赏,就有忌惮防备,比如晏阳天就绝不许旁人来打乱他占领燕地武林的计划,可眼下应该怎么出手?徐青寄正好被缠着,南北通也尚未知其目的,眼下是最好的出手时机,一旦打起来,南北通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箭已出弦,不死不休。
晏阳天正沉思着,卫展嵘的拇指轻推剑柄,大有拔剑之态——戚灵之见后神情一绷,先手甩鞭——江上烟也不落后——
突然的混乱并未让农均实感到惊讶,但与恼怒不冲突:“违抗者死!”
动手的一刹那,距离酒楼一条街之外,走动的小贩、吃茶的茶客、客栈的旅人等等好似毒虫出洞,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向望月楼聚拢,在江春儿与虞藏锋交锋不过两三招间,他们就已跃过一条街,破窗而入——江春儿对付虞藏锋的同时,另一手抓起桌上的茶杯飞掷出去,茶杯半空裂成三块,扎入三名反徒的要害之处,碎片入皮肉一半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