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三个人，司机专心开车，另两个人各怀心思，于是静默的氛围持续了一路。

娄陵撑住下颌，看窗外的风景不停倒退。

旁边那道灼灼的目光他当然发觉了，也因此，心湖中的波澜始终无法平息。

他控制不住去想，苏谌到底和母亲聊了什么，那些事情他又知道了多少。

如果他全都知道了……真的可能吗？

没有人会长久喜欢这样一个人吧——一个黑心商人的儿子，吸取受害者的髓血过优越的生活，肆意的表面下却是一个懦弱的灵魂。

母亲在关键时刻患病，某种程度上给了他一个逃避的借口，让他不用回到学校面对昔日的同学和老师，面对可能的异样目光，为自己书写干瘪的辩护词。

不用在喜欢的人面前，揭开虚浮的华美皮囊，拆解自己的肋骨，把所有不堪剖露在他面前。

他就是这样放弃了他们之间最重要的约定，把那些回忆和可笑的自尊一起丢弃在烂泥里，背上空包裹做了一个逃兵。

真正的娄陵根本不值得被爱。

那是一个残次品，自傲的底色是深深的自卑，从小就习惯于活在他人的目光下。犹如一个陶瓷杯，每有一道划痕都要小心修补，若是有一天被摔破了一个角，就会甘愿从桌沿坠落，让自己彻彻底底变成碎片。

轿车在医院停车场停了下来。

娄陵因为出神而慢了一拍，苏谌率先下车并对他伸出了手。

他避开那只手走了下去。

苏谌对此也没说什么，自然地收回动作。看着娄陵沉郁的神色，他特意放软了声音。

“别生气。”

“我没生气。”

他回应得快，语气又有点冲，反倒像是佐证了自己在生气。

苏谌不禁翘了下嘴角。

像个刺豚一样。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么稚气的一面。

“阿姨的身体重要，做个全面的检查你也好放心一点。”

他走到娄陵左前方领先一步的位置为他引路，想到了什么，又偏过一点脸，语气轻缓。

“我没和她说什么多余的话，你放心。”

“你都安排好了，我还能怎么办。”

娄陵冷冰冰地回答。

“嗯……”

他转回头，迈开步子。在那个瞬间，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苦涩。

抱歉。

他不敢说自己找娄陵母亲的时候，没存一点挟制的心思，即使他不可能那么做，但阴暗的心思的确无时无刻不在滋生。

在有关这个人的事上，他几乎是到了有些偏执的地步。年少时的渴望被迫深埋于地下，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看不见，就自以为已经消退干净了，然而直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才明白它发酵得有多么浓烈。

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体会两情相悦的，他该接受自己没那么幸运的事实。

比起多数人好运的是，他在十年前就遇到了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虽然后面知道了有些残酷的真相，但回想起那段过去，他还是幸福到无以复加。要是娄陵的兴趣能持续得再久一些，那该多好啊。

这个演技精湛的骗子，用半年骗走了他的一生。除他之外，他不可能再接受任何一个人。

那就只能牢牢抓住了。

空旷的医院走廊里，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侧边的座位上，一位拿着报告单的妇女正在左顾右盼。

“阿姨。”

苏谌喊了一声，她刚才还略显焦躁不安的表情立马放松下来，看见他身边的人时，更是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你们来啦。”

“妈。”

娄陵暂且隐藏起乱糟糟的心事，眼神柔和了几分。

“阿姨，报告都出来了吗？”

“差不多，好像还差两份……”

“好，那再等一会儿，待会我去取。”

“哎哟，真是太麻烦了，这两天陪着我忙这忙那的。”

“这有什么麻烦的。”

苏谌轻轻摆了下手，微笑道：“您是娄陵的妈妈，娄陵是我的……”

话语在这里刻意顿了一下，他和娄陵四目相汇。

“是我的得力干将。”

“哎……这话说的，小陵，快谢谢你们老板。”

“不用……”

苏谌连忙阻止。

“谢谢苏总。”

娄陵双手插兜，嗓音没什么温度，眼睛像一面锃亮的镜子，映照出他驳杂的内心。

苏谌嘴角颤抖了一下。

“……不用谢。”

他总是最懂怎么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伤人。

“我去看看报告。”

苏谌匆匆离开。娄陵注视着墙面光洁的瓷砖，看映在上面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到底是成熟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表面总是波澜不惊，步子再快也不显得慌乱。

那些可以刺痛他的话，说话的人自己也不会好受，然而就是忍不住，像自虐一样。

握着刀刃，把刀尖往他身上扎，每每希望他吃痛放手，总要失望。

指尖抚过瓷砖贴片冰凉的表面，擦过那道渐淡的影子。

娄陵陪在娄母身边，听她说着小苏人有多好，年少有为，尊老爱幼，对谁都和和气气的。

就那么静静听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会更想要这样一个儿子吗？”

娄母愣了一下，嗔怪道：“怎么这么说，别人家的孩子是别人家的。”

她怕他多想，又拍了拍他的手。

“妈妈想要的只有你这个孩子啊。”

我很差劲吧……

这句话在舌尖盘桓了片刻，又被咽了回去。

他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你也很优秀，你不差劲……然后呢？

他并不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或许有那么一点安慰的成分，总体还是出自真心的。

这么问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回答吧，可是得到了又能怎么样，他对自己的怀疑和厌弃并不会因此消失。明明是最亲近的人的抚慰，却连差劲的止疼药都比不上，反倒是因为那点亲切的怜惜更添了酸涩。

他舔了一下嘴唇，仿佛已经品尝出了苦味。

愈发确定自己无可救药。

“呀，又来检查啦？”

“哎对，今天最后一天了。”

是一个两天前才和娄母在医院认识的近龄女人。

“今天也是儿子陪……咦，这位是？”

她看清了娄陵的脸，有些诧异。

“这是我儿子。”

“那前两天那个……”

没等娄母解释，她恍然大悟。

“你两个儿子啊，都这么孝顺，还一表人才，好福气呐。”

“没有没有……”

察觉到有人走近，娄陵朝那个方向看去，苏谌已经回来了，手上拿着几张表，因为步伐略快，在空气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短暂的寒暄结束，那人走后，娄母转过脸，对着苏谌解释。

“小苏啊，不好意思，我怕她还要接着问。”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姨，我也很愿意做您的儿子。”

他的话语温和，似潺潺流水，其下隐隐蕴藏着别的含义。

娄母只当是玩笑，顿时乐不可支。

“你爸妈把你培养得这么好，我不好占这个便宜的呀。”

苏谌垂眸浅笑，娄母端详着他，满眼欣赏。

看得出来，他们相处得很不错。

眼前的两人，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给予了他生命，一个与他年少相恋，成为了他晦暗岁月里的星芒。

娄陵的眼神不知不觉缓和下来，纯澈温柔如一捧被拢在水中的月辉。

如果苏谌在此刻抬眼，他一定会立即推翻自己以往的结论。

那种眼神他不会陌生。每想起娄陵，他在窗玻璃或是电子屏的倒影上，看见的总是同样的眼神。

“阿姨，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以后还是要经常检查，我每个月都会帮您预约的。”

“这不用，哪用每个月，一次就够了。”

苏谌笑了笑，没反驳她。

“那既然好了，我先让司机把您送回去。我和娄陵……”

“好好，你们做你们的事，不过年轻人也别太拼，赚钱哪有身体重要。”

“您说的是，我们会注意的。”

他转眸看向身侧的男人，眼含请求。又是一句无声的“好不好”。

“妈，你先回去吧。”

娄陵顺着他接了话，仅从表情上，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苏谌目送娄母坐的车远去。不远的地方，一位护工推着老人的轮椅慢慢走，有八九岁的孩子从那边上跑了过去，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我们聊聊吧。”

他对娄陵说。

他们在医院的花坛边漫步，行人不多，燥热的微风拂过脸颊。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这一次，没等苏谌说话，泠泠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

“我以为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你花的这些钱和精力，去包个男模不好么。”

手指瞬间抽动了一下，需要贴在身侧才能克制住心尖的颤动。

不能表露出弱势，那只有在爱自己的人面前才有用，遇上不爱的人，软肋只会被戳得更疼。

尽管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他还是抿紧了唇，眼中流露出一丝无措。

“我不要别人。”

类似于本能的反应，出自直觉，但每一次都能带来好的结果，这似乎是上天赠送他的一种天赋。

只是过去在谈判桌上，直觉告诉他的都是：不能露怯，不要后退，抓紧自己手中的筹码，一点点出牌，必要时表现出拼死搏杀的气势……

只有在娄陵面前教他让步。

他没细想过理由。

娄陵回避了他的目光，把被指尖抵得发疼的手掩藏起来。多年过去，看见这人受委屈的样子还是跟着难受。

苏谌再一次开口。

“所有你担心的事情，我都可以解决，你不需要有任何的顾虑。”

在他紧张的目光下，娄陵扬起唇角，弧度有一点锋锐。

“你这是要包养我？”

“……你可以这么认为。”

听了太多句讥诮意味浓重的话，心脏似乎有些麻木了。他低着眼睛，敛下悲哀和自嘲，再抬眼时，里面仍然是广阔温柔的海洋。

“那样的话，我会一直等待着，等你给我一个转正的机会。”

温和的细语宛若甘霖，落在娄陵心上却像是软刺。他猛地咬紧了下唇，眼里的薄冰寸寸崩裂，溅起骇浪。

刚刚那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很任性。重逢以来，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就一直在伤害他。

少年时期，他妄图用那种残忍的方式和他撇清关系，是以为熬过那段时间就会好的，总想着再撑一撑。

那现在呢？

在自知已经烂得无可救药的境地下，本想破罐破摔，这个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拨开碎片，试图拥抱他。

前路已经确确实实不会再好了，但还是有一个执拗的傻子说要等他。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最开始伤害这个人，并不是因为讨厌他。

太阳缓缓向地平线移去，花坛中的康乃馨在和风中轻摆，叶片挨着叶片，花瓣簇拥在一起。

娄陵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多年后第一次卸下尖锐的伪装，他露出那种平静中掺杂些微疲倦的眼神。

苏谌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微仰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不需要。”

有你在就可以。

“我不会关心人，脾气也很怪。”

“没关系。”

我哄你就可以。

……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糟糕的地方都说了一遍，得到的全是温和的接纳，最后只能叹了口气，眉眼染上无奈。

“你不想继续的话，说一声就行。”

对面的人点点头。

不会有那一天的。

夕阳的余晖倾倒在两个人身上，拓印出的影子压倒了一片繁花。

“娄陵。”

他应了一声。

“我现在能牵你的手了吗？”

“……好。”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本文基调是破镜重圆的话，就可以结束在这里然后丢两个甜蜜番外了。很可惜并不是。

过渡章写得特别累，心理剖析太多了，然而这个转变又不得不写。两个人其实都爱着对方，偏偏错位了。

最近事情很多，身体状态也不太好，不出所料会忙到期末，尽量更新吧。感谢在2023-11-27 01:04:38~2023-12-01 01:5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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