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瓷片哪里来的?”馆主用锦帕裹住瓷片举在手中,阴测测地质问钟阙。
“我自己带的。”钟阙看见馆主的反应,便已经猜到用瓷片杀人在这里是不被允许的,但他还是表现得很平静。
“带的?”馆主嗤笑,随即将瓷片砸在一旁管事的身上,咬牙呵斥,“你们怎么办事的?”
斗牲场有一条铁规,就是只能肉搏而不得使用任何利器,所以人牲在进馆前会由专门小厮搜身查看。只不过今日上午当值的小厮一听是谢臻的人牲,光顾着拍马屁去了,把搜身忘得一干二净。
管事连连向馆主表忠心:“主、主人,小的这就将那无用之人拉过来问罪!”
馆主未置可否,只轻轻一招手,便有几个小厮涌上前将钟阙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想动手处决他这个违规者。
钟阙仰头扫视楼上的看客,依旧没有看到谢臻的影子。或许谢臻一开始就走了,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好不容易重拾生的信念,怎么又将他逼到绝路?老天爷真是喜欢开玩笑。
钟阙的心情十分复杂,但面对蠢蠢欲动的小厮们,他还是决定站着死。
馆主冷着脸正要发令,突然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个圆筒,差点砸在他脑门儿上,幸亏他躲得快,不然非得开瓢不可。
“何人袭击于我?”馆主怒气冲冲地看向楼上那些探出脑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不过里边确实有人看见了圆筒是从哪个窗口飞出来的,因此他们很实诚地指出来了。
“我啊!”不等馆主派人上去把人逮住,凶手谢臻已经下楼,还双手环胸一脸的桀骜不驯,显然是来搞事情的。
“不知公子是……”馆主眯着眼睛,语气比方才温和了许多。单看衣着相貌,他就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估计是官宦子弟。
钟阙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他愣愣地捂住胸口,强忍眼眶的热意,在人声鼎沸中感受着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奏。
原来谢臻一直都在啊……
现在是来带我回去吗?
他还是在乎我的。
“在下姓谢,单名一个臻字。”谢臻敷衍地拱了拱手,目光越过馆主看向钟阙,挑眉道,“那个是我的人牲,你的人将他围起来是想作甚?”
馆主面部肌肉不停抽动,可他还挤出了难看的笑脸拱手回敬:“原来是小世子啊,失敬失敬……”
他是听说出事了才匆匆赶来处理,并不知道钟阙是谢臻的人牲。
可谢臻才懒得跟他客套,径直走到那些小厮面前,语调轻慢地发号施令:“让开。”
一点都不凶,但非常有威慑力。
小厮们偷瞟了眼自家脸比锅还黑的馆主,心照不宣地散开了。
“跟我回去。”谢臻神色淡然,压根儿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钟阙明明渴得厉害,但他还是很用力地吞咽口水,喉间发出的咕噜声清晰可闻。
“嗯?”谢臻不知道他在发什么呆,有点烦。这时钟阙突然伸出染着血污的左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期待什么。
难道想让我牵他?
开什么玩笑?脏死了。
谢臻转头就走,动作间衣诀翻飞,姿态当真是潇洒极了。
钟阙缓缓垂下手臂,像一只被大雨淋湿无处可去的小狗。
“且慢小世子!”馆主白着脸阻拦,“您的人牲是使用瓷片才取胜的,这与本馆的规矩不符。”
“不符又怎样?”谢臻心想规矩算什么,什么规矩能困住他?
“这……”馆主只好低眉顺眼地解释,“小世子勿怪,并非小人存心为难,只是这事关在座诸位的利益,不是小人能左右的……”
“您要带他走,还得看其他贵客答不答应!”馆主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以至于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能听见,“此贱奴逾矩取胜,于理不通啊!”
绝大多数看客都押了魁首赢,如果谢臻此时强行带走钟阙,非要斗牲馆吃了这个哑巴亏的话,那么那些赌徒就得亏一大笔钱,试问谁会甘心呢?
能做到馆主这个位置,他也不是吃素的,短短几句话就成功让原本看热闹的人也搅进这滩浑水里。
“不能带这个贱奴走!处死他!”
“这个人牲赢了我的银子怎么办?您不能因为您是世子就胡作非为吧!”
“把门堵住,不准他们离开!”
群情激愤的人群相继下楼,不约而同地围在斗牲场外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谢臻脑仁疼。
“你们疯了?”祁玦将谢臻护在身后,梗着脖子大喊,“知道我们是谁吗?”
“管你们是谁!我只要我的银子!”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不能拿回我们的银子!”
有人吵着喊着突然开始朝场内扔东西,跟他们是一伙的馆主,也没能幸免于难,首当其冲地被一个茶杯砸破了脑门儿。
谢臻这才意识到了危险,缩在祁玦怀里不敢出来。
他后悔来这破地方了,一群犯上作乱的暴民!早知道多带些府兵过来,把这些人通通抓起来!
祁玦紧紧搂着谢臻,面如菜色,哪里还有方才的威风。
钟阙看着这对鹣鲽情深的鸳鸯,心里苦涩不已,但还是飞身踹倒了擂场的壁面,砸中了不少围在外边闹事的人群,还把哀嚎的馆主撂倒在地。
祁玦见状就要护着谢臻离开:“臻臻,我们快走!”
谢臻被他半搂半抱着往出口带,心中虽然惊惧,但还是忍不住透过祁玦的肩膀窥看钟阙——外面的带刀护卫闻声进入场内,正与钟阙厮打在一块儿,刀剑泛着寒光,招招冲着性命而去。
他忽然有些犹豫……如果他就这样走了,钟阙会不会等不到他带府兵来营救……
可不等他多想,入口便接连涌进一批官兵,很快将场面压制住,同时也堵住了他们二人的去路。
是官就好说。谢臻总算松了口气,睚眦必报的他已经在盘算怎么让这些暴民付出代价了。
“臻臻,过来。”谢韫一袭白袍长身玉立,清冽的面容不怒自威。
谢臻面色一僵,连忙挣开祁玦,有些狼狈地小跑到谢韫跟前,低头喊了句兄长。
谢韫抚了抚他的面颊,冰凉的手激得谢臻一激灵,下意识抬头看他,澄澈的目光像小鹿一般懵懂无辜。
谢韫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微微躬身与谢臻额头相抵,犹豫情人间亲昵的耳语:“臻臻这些日子,想兄长了吗?”
“想。”谢臻伸手去扯谢韫腰间悬的平安符,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以前兄长就不许自己养人牲,更别说带人牲来斗牲馆了,这下被人赃并获……完了,全完了。
谢韫将他脸侧的碎发拢至耳后,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郭,泛起一阵酥痒,令他缩了缩脖子。
“马车备好了,回府吧。”他一边吩咐一边挑眸,淡色的瞳孔散发着寒霜般的冷厉。
阿强阿能胆战心惊地跑过来,准备护送谢臻出去。
此前他们在外边跟别人赌钱,哪知道斗牲馆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故,现在真是悔不当初,更别提大公子还突然来了……情况真的糟得不能再糟了!
“兄长……”谢臻终于扬起面孔,只是微颤的眼睫仍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安,“可不可以留下他?”
按照过往的教训,这种被认为是乱他心志的人,兄长是绝对不允许再留在他身边的。
可是这次……他想留下钟阙。
一旁的阿强听他这样说急得直想跺脚,大公子怎么可能不处置这个奴隶啊!要不是他,小世子能来这种地方,能陷入危险吗?而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大公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怎么可能还容得下这块石头?
但出乎意料的,谢韫竟然颔首同意了。
“兄长!”谢臻也很惊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闪耀着熠熠的光彩,比他身上戴的珠玉还要夺目。
谢韫身后便是敞开的大门,透进来的天光为他周身披了一层淡淡的莹色。
“那臻臻想留下哪一个呢?”他慈悲又残忍地看着那两个觊觎自家幼弟的男人。
谢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韫把祁玦也算进去了……
也是,毕竟是祁玦撺掇他来的,精明如谢韫,怎么会猜不到呢?
谢臻鼓了鼓腮帮子,稍微一想便做出了抉择:“要属于我的小狗。”没有对祁玦有丝毫的留恋。
自作聪明的人总要付出代价的。谢臻不喜欢被别人糊弄,更不喜欢当别人的刀。
最重要的是,祁玦于他,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没有祁玦还有李玦肖玦,京城王室宗亲里,那么多人上赶着找他玩呢。
而钟阙就不一样了,他今天赢了魁首,让谢臻很满意。
“自然是听臻臻的。”谢韫面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样选择。
钟阙眼睁睁看着谢臻与那个高个男人亲密私语,眼睛又烧红了一个度,看起来骇人得紧,奈何被官兵用刀架住了脖子,半步都动弹不得。
倒是没有受到桎梏的祁玦,他也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煞白,看起来在等待审判。
谢韫突然到访,他其实才是最慌的那个。
他已经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接近谢臻半步了……
可他也在期待着,谢臻能为他争辩两句,即使改变不了结果也没关系,他迟早会凭自己的实力再走回来……只要谢臻念着他。
但谢臻转身就出了大门,一如他对陈经弥、对太子那般无情。
祁玦身体一沉,重重跪坐在地。
钟阙则被官兵用刀架着押了出去,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