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中悬,阔朗星河。
“诸位都准备妥当了吗?”
姜九思一身白衣,站在玄极宗入口山门处,正对着身前四位将要与他一同前往河神镇的弟子。
“一切准备妥当,大师兄。”四人齐声道。
已至丑时末,正是万物俱寂的时候。姜九思点点头,率先御剑在前带路,另外四人紧跟其后,幽蓝的天空流过五条银线。
草丛中忽然动了一下。
动静越来越大,姜九歌顶着几根杂草探出头,见五人离开,她掏出墨玉笛,目光炯炯:“看你的了。”
被寄予厚望的墨玉笛:“……”
于是五条银线之后,又多坠上了一条小尾巴,像是燃料不足,忽明忽灭。
姜九歌深谙“躲猫猫”的致胜秘诀,善于将自己融入各种场景,足足在几人后面跟了两天一夜才被姜九思逮住。
姜九思提起将脸埋在小摊后、试图伪装成小摊老板的姜九歌。
他扯下姜九歌头上的斗笠,后者无奈抬起脸,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
姜九歌讨好笑道:“哥,真巧啊。”
姜九思深吸一口气,倒也没脾气数落她了,拿出传信灵向姜既白报平安。
“父亲,九歌已找到,我会看好她,不必忧心。”
姜九思又看了两遍内容,确定无误后才放出传信灵。
他太了解姜九歌顽皮的性子,让她自己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
现下他们五人都有要事在身,没人有时间精力把姜九歌送回玄极宗。与其让她一个人偷跟着,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安全。
“跟我走。”姜九思拽住她的手腕。
姜九歌手腕痛,跟在后面连忙道:“好好好,哥你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入夜,六人找了一家客栈歇脚,准备明天一早再进河神镇。
姜九歌独坐圆桌一边,依次向对面三人打招呼。
对面一身浅色素蓝衣衫的女子弯起眉眼,右手轻轻扶住下巴,身子微微前倾:“本以为此行就我一个女子,虽然师兄们都很好,可总归有些不便,现在小师妹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
苏安然亲昵浅笑,自然地走上前,揽住姜九歌一只胳膊。
姜九歌也跟着笑,余光看向站在窗边的两人。凌子樾和姜九思两人守在窗边,不知是看到什么,正低声交谈着,并未过来凑热闹。
姜九歌扬声问道:“哥,你们在看什么啊?”
“河。”姜九思转过脸答道。
姜九歌内心嘀咕起来,河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哥这么做,肯定有她哥的道理,想通后,姜九歌便不再多问。
听姜九歌感兴趣,苏安然弯了眉眼:“小师妹好奇的话,不如也过去看看?”
“不用,也不是很好奇。”姜九歌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回桌上的几人。
余下两人是傀修张清扬与丁周,一个梗着脖子,一个闭目养神。
她和张清扬倒是在地牢外打过照面,却没丁周见过,不过看他与丁易四五分相似的面庞,也大概能联系上。
不爱说话大概是男傀修的基本修养,桌上只剩姜九歌和苏安然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但心有顾忌,实在没有太多话题可聊,于是四人都安静下去,根本挑不起能聊的话头。
姜九歌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她想,原来苏安然说的不是客套话,和这几个人呆在一起,是挺无聊难受的,还没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自在。
无聊就忍不住寻思,出个任务派了三门拔尖的弟子,只剩符修门没人露面。
姜九歌转眸一想,觉得符修门真是低调又神奇,平常见不到什么人就算了,连出任务也没有他们。
“师兄师姐,我们这次出来是捉妖吗?”
姜九歌问完,对面的丁周忽然睁开眼,看着她冷笑一声。张清扬也紧随其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几人陷入沉默中,互相打量着,迟迟不见有人开口回答。
最后,身旁的苏安然一笑:“本来宗主是要我们保密的,不过小师妹竟然一同来了,告诉你也无妨。”
“青蓝师兄回宗门的事你知道吧?”
姜九歌眼睛一亮,点头表示知道。
“不过,青蓝师兄回来时带着一身的伤,他是回宗门搬救兵的。”
“啊,还有这种事!”姜九歌讶然,鼓励苏安然继续说下去。
苏安然忧愁道:“剑尊三年前带着青蓝师兄他们下山,回程时却途径一个古怪的小镇,妖气冲天。一行人前往探查,便耽误了行程,后来突生变故,只有青蓝师兄险险逃了出来,其余人被困在小镇中,生死不知……”
外面的天刚黑下去不久,她的语调又轻又慢,姜九歌只强撑着听到中途,眼前的景物就开始重影,眼里冒出困乏的泪花。
见姜九歌实在困惫的模样,苏安然话调一转,善解人意道:“小师妹,要不你先上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姜九歌迷糊点点头,和五人告别后,也顾不上心里奇异的感觉,摇摇晃晃扶着栏杆上二楼休息。
按她平常晚睡晚起的作息,现在远远不到她疲困的时候,但今天莫名其妙,就是感觉很累,沾床就能睡过去。
姜九歌坐在二楼客房,准备熄灭烛火就寝。
可脑子困得越发不清醒,她盯着眼前噼啪燃着的烛火,眼神越发迷蒙,竟然栽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耳畔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打斗声。
“嘭!”巨大的破门声穿透耳膜。
姜九歌只觉得刚闭上眼,就被吵醒了。
但睡梦中的时间流逝感知是不准确的。
于是她迷糊睁开眼确认,见眼前的烛油还是满的,便判断她这一觉确实并未睡太久。
苏安然冲了进来,焦急道:“小师妹,刚才有妖物突然冲进客栈,师兄们怕伤及无辜,将妖物引了出去,现下正与那妖物缠斗着。这里已经不安全,他们叫我回来接你离开!”
姜九歌顾不得思索,出门看了一圈,发现整个客栈被砸得乱七八糟,人都跑没影了!
不对。
但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苏安然拉着姜九歌就要往外跑,姜九歌却下意识拽住扶手,不愿往前。
她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清醒,却还是迷迷糊糊,如坠梦中。
苏安然眉眼焦急:“此地不安全,那妖物肯定还会再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我……”姜九歌不愿松手,她呼唤系统,却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再不走来不及了!”苏安然催得十分紧。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屋外突然下起大雨,雷声阵阵,正是大妖现世的征兆。
雷雨交加中,逸来阵阵鼓点。鼓面似乎极为柔韧,弹性十足,遥遥传来,隐隐伴着女子的歌声,凄清渗人。
姜九歌的眸中褪去最后一丝清亮,呆滞道:“真好听。”
她松开扶手,往楼下走去,撑伞跟着苏安然一同跑向雨中。
急切的脚步声如刚出窑的瓷器裂开花纹,琳琅振响,连成一片,敲在被雨浇湿的青石板上。雨势渐大,和声同鸣。
跑了好一会儿,姜九歌终于醒过神来,却已经离落脚的客栈太远,回头无路。
面前是一座白石拱桥,桥头矗立着两座神像,桥身飞跨长河。
一道惊雷劈下,姜九歌看清桥头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她脸色不正常的惨白,并未撑伞,淋着雨,任由红嫁衣在雨中翩飞。
红衣女子低头望着河面,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滴落,衬出清减的侧脸,周围咿咿呀呀飘着她的歌声:“……东家有俊郎,五里传十乡……”
歌声淹没在雨中。
饶是胆子再大的人,看见这一幕,也得吓得心头一跳。
姜九歌也不例外,因为站在桥头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唯一令人心安的是身边还有个苏安然,总不至于一个人,姜九歌勉强生出些底气。
“安然师姐,你看见桥上那个……”她强装镇定喊了一声,不太确定道,“人了吗?”
无人回答。
“师姐?”姜九歌又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回答。
她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全身瞬间僵住,仿佛突然间被人点了穴,难以动弹。
姜九歌依旧不死心,费劲用余光去看身旁,这一看,恐惧密密麻麻爬满后背,脊骨生寒。
只见原本苏安然站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又或许从始至终,这里只有她。
雨中片片蛙声,周围只剩姜九歌一人。
她不由得捏紧手中唯一的伞柄,攥得指尖发青,心沉到了谷底。
又一道雷劈下,照亮了桥头红衣女子的全貌。
红衣女子咧开嘴角,笑着唱出后半句:“……谁家新嫁娘,替我把命偿。”
红衣女子转过头,赫然顶着一张姜九歌的脸!
再没有比在别人脸上看见自己的脸更刺激的事了。
看清那张脸时,姜九歌头皮发麻,感觉刚才那道雷延滞着劈到了自己身上,顷刻间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姜九歌的眼前是撒着银光的幽蓝湖面。
她站上桥头,代替原来的红衣女子。
只不过姜九歌没有笑,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睛也忘了眨,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
大雨越发急切,伴着越来越近的鼓声,催发出人心底的躁郁。
河面开始剧烈翻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跑出来。
姜九歌手一松,纸伞随着风飘入河中,转眼间被河底的东西吞没。
一把伞可不够它们吃,它们越发急躁,拼命挣扎着想出来,想吃更多东西。
没了伞的遮挡,大雨肆无忌惮淋在姜九歌身上,在她浅色的裙边开出点点红梅。
“红梅”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将衣裙彻底染红,像一身崭新的嫁衣。
原来下的不是雨,而是血。
姜九歌若无所觉,只紧盯着桥下,仿佛底下的河水充满吸引力,诱导她纵身往下跃。
她的确打算如此做,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笑。
清冷的眼底漫上痴女对情郎的眷恋,汹涌可怖的河水映出她的眼中,却成了无比温和的模样,仿若情人的怀抱。
鼓点声越来越急,催促着姜九歌投入这份温暖中。
头顶突然出现一柄纸伞。
姜九歌眼底的痴恋还未消散,眉心微蹙,疑惑地抬起头,像是要看清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要坏她好事。
抬头过程中,没了血雨的侵蚀,她恢复一丝神智。
看见来人,姜九歌先是一惊,又觉得实在巧,眉眼慢慢染上喜色。
撑伞人一身水墨道袍,衣着清雅,相貌却硬生生将朴素至极的装扮衬出高不可攀的贵气。
“仙师,你怎么在这里?”姜九歌见过他,他是白逸鹤。
说完又想起白逸鹤大概并不认识她,便开口道:“仙师大概不认识我,我是来自玄极宗的……”
“姜姑娘。”白逸鹤打断她,笑道,“我们曾经见过,我记得你。”
声线清润,平复下姜九歌心底的烦躁,耳边隐约的鼓点声也完全隐匿。
姜九歌仰头去看头顶的伞,一片素白,令人安心。空中的血雨还没靠近伞面便被远远弹开,是以小小一把伞,两人同撑也不必担心被淋湿。
忽而想到什么,姜九歌屏气片刻,忙低下头,抬袖去擦脸上的血。
她这个样子,大概很是恐怖,别把人吓坏了。
白逸鹤伸手虚扶住她手肘处,慌乱却不敢随意触碰,随后反应过来姜九歌是误以为她自己脸上有血,于是才低头去擦。
他展颜一笑,安慰道:“很干净的,不用擦。”
血雨落不到人的肌肤之上,只能附着于衣物上,如同一层囚笼,困缚住人的心神。
是以姜九歌脸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污渍。
她看见自己裙子脏了,便下意识认为自己的脸也一定脏了。
听了白逸鹤的话,姜九歌心里松了一口气:“多谢仙师。”
她并不敢抬头看他,却知道他有一双眼眸,会在光下变成很浅的蓝色。
——在噬梦境中,她还是一只白猫时曾见过。
白逸鹤淡淡道:“走吧,我送你离开这里。”
滴滴答答的血雨被隔在伞外,姜九歌的心某一刻跳得极快,倏忽间归于平静,短暂到还未察觉,便已经消失。
她知道白逸鹤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承了他这么大的人情,不免惶恐,心下不安。
白逸鹤将人送到客栈门口,示意她赶快进去。
他望着少女渐渐行远的背影,眼底逸出细碎的光,再一细看,细碎的光又消失不见。
伸出的那只手还未放下,可惜少女并未发现。似乎想到有趣的事,他嘴角漾开温润的笑,一点点消散在雨里。
姜九歌提着裙跑到屋檐下,惊觉裙上的大片的红梅皆已消失不见。
她愣神片刻,再回头想和白逸鹤道谢,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影,只余雨声。
“九歌。”
客栈内传出一声呼唤,姜九歌转过头,发现是姜九思。
“你站在外面干嘛?”姜九思不解。
“我刚刚和苏师……”姜九歌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姜九思身后走出来的人打断。
“小师妹,你不是在楼上休息吗,怎么站在外面?”苏安然笑得温柔至极,上前想去拉姜九歌的手。
姜九歌吓得将手背在身后。
“小师妹,你到底怎么了?”苏安然蹙眉,似乎对姜九歌的反常行为十分担心,“我和师兄们一直坐在下面谈事呢,怎么一不留神你就跑了出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叮嘱道:“听说这个镇子里那条大河极不太平,还有妖物擅长变换形态,迷惑人心,可要离远些。”
妖物,变换形态?
姜九歌向站在两人身后的凌子樾望去,恰好他也正往这边看,迎着姜九歌疑惑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表示苏安然说的确是实话。
除了上楼休息的姜九歌,其余人一直留在楼下商谈,并未离开。
姜九歌心底一沉。
那么问题来了——叫她出去的“人”,到底是苏安然,还是什么其他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河神副本大概会有一点中式恐怖,相信我,只是一点点!
我太害怕了嘤嘤嘤,日常求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