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去崖上拜访令狐冲的时候,他比冼羽儿预想得更加颓废了。
他窝在被褥里,满脸通红,发着虚汗,呼吸急促,周边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看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天天喝得烂醉如泥。
这是在干什么?
冼羽儿疑惑:按理来说,他在这思过崖顶与世隔绝,哪来的人给他送那么多酒?
岳灵珊肯定不会理他的这种无理要求,要是被她爹知道了,岳灵珊也得跟着倒霉,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思来想去,能够为令狐冲携带此等禁闭期间不可接触的“禁品”的,应该是那个和令狐冲交好的华山派弟子,就是那个对林平之没什么好脸子的那位男弟子……叫什么来着?
算了,那不重要。
令狐冲干什么要把自己作成这样?
冼羽儿居高临下地站到令狐冲身边,冷冷道:“你把我的话当什么,耳旁风?不是让你别借酒消愁吗,身子本就有伤,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在冼羽儿的认知里,自暴自弃的人不值得同情,也无须对其温柔,普天之下又不是皆他妈。
“你……”
令狐冲半睁着眼睛,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脆弱,神情也不像平日里那样豁达。他比她第一次见他被戳成筛子时还要虚弱。
冼羽儿席地而坐,托着腮,说着:“你真是作死,一个人在崖上不好好照顾自己,生了病也没办法及时医治,只能等人来发现你生了病,到时上下崖几遭不费时?大夫上崖来又难,抓药熬药又费劲。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你是想死吗?”
令狐冲迷迷糊糊间还留有一丝意识,他眯着眼见了冼羽儿,瞬时沙哑着声音说道:
“羽儿,羽儿,是你吗……
“居然是、你来了……”
……他直接叫她羽儿?
平时不是叫她“羽儿姑娘”的吗?
“‘居然是’?”冼羽儿挑眉,“真可惜,如果现在你死在这里了,那只有我是第一发现人。”
那群华山弟子哪去了?令狐冲这样不不对劲,都没人发现的吗?还是不管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我心里难受,只有我一人在这里,崖下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阻拦不了……我心里难受。”
令狐冲因病而有些口齿不清,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往日里那般坚毅乐观。
冼羽儿抿了抿唇,随手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接着说道:“你真是发昏,发着高烧还天天喝得烂醉如泥。酒鬼真的很讨人厌。”
许是发烧和醉意,令狐冲不似平日里坚毅,他握住冼羽儿的手腕不肯放,听了她责骂的话后,竟湿了眼角:
“羽儿,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衡阳城里替我疗伤;我被关在思过崖,连小师妹最近都不再上来了,你还是时不时过来,第一次还是冒着大雪给我送腊八粥、陪我过节,又损耗内力和修为帮我治伤……为什么你待我这样好?”
嗯?她不是在骂他吗,他干吗那么感动?
话说回来,原来她待这些没和她交恶的NPC的态度,在他们看来是“好”的呀。她都没怎么意识到呢。
相处是你来我往的,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和原则,她还是能友善就友善,再不济也是疏离。
除非是面对那种烂人,她确实是会动次打次殴打他们的。
冼羽儿推开他的手,将其放在他的被褥上,对他说:“你说的那些皆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令狐冲听完,脸上又露出难过的神情,他摇摇头,说话含糊着:“不,羽儿,你这话我听过了。
“难道真的……真的只是你心地善良?
“好,好,是我自作多情……”
……啊?
冼羽儿微微发愣:他真要以身相许吗?
至于吗?冼羽儿不觉得自己有给过他什么信号或暗示吧?
唔……
冼羽儿沉默了会,清了清嗓子,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来想去,她开口:“……我好像也不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吧?”
说罢,冼羽儿低下了头,拨了拨耳边的秀发,睫毛轻颤着继续苦思着。
而这副情态,在令狐冲眼里,他以为冼羽儿是害羞了。
令狐冲愣了愣,因高烧而浮现出不正常红晕的面容上的表情停滞了一瞬,而后他又说:“是了,是了,我不是自作多情……”
声音虽然沙哑着,可是语调是上扬的。
冼羽儿:……?
冼羽儿摇了摇头,赶紧换了个话题:“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些天喝那么多酒?”
令狐冲叹了口气,因醉酒和高烧,他无边无际地用着琐碎的话语谈道:
“我从小没了爹娘,绝大多数的记忆都在华山。师父师娘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师父和师娘原来也是师兄妹的关系。
“小师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我又是师父的弟子中最成器的,我本以为……我会和师父一样在过几年当上掌门,然后和小师妹顺理成章……可是,唉……”
这样啊。
令狐冲本以为他今后会接任华山掌门,和岳灵珊成婚,结果被罚上了山,岳灵珊又放弃了他、选择了林平之,所以他难过了?
“但我……最近,我不知道……以前的顺理成章,是不是……存在什么问题?我是真的对小师妹……吗?
“羽儿,我想问你——你、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你这样的外貌品行……你为什么总是在我关键的时间点来待我这样好……”
令狐冲猛地坐起身,抓着冼羽儿的肩膀,原先爱开玩笑的神情荡然无存,此时正一脸真切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睛许是因为高烧而布着一些血丝,可这依旧难挡瞳孔里的急切和灼热。
这、这……
她在现实里也基本是以这种态度对待一些人呀,但是那些人并没有对她投以这种情感,她们只把她当作亲近的朋友。
所以,她并不是非常理解令狐冲。
他这样酩汀大醉又高烧不退,是因为和岳灵珊的恋情BE了后,又想起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参与他的故事的冼羽儿……所以,他意识到了什么,无法解答自己内心的矛盾与苦闷?
嗯……可是,她进入他的人生、这样来找他玩,纯粹是因为她太无聊以及一些任务线索里有他的身影。
她又不是仅仅只和他玩。
冼羽儿犹豫片刻,只回了他一句:“你搞懂自己的心意了吗?等你搞清楚后,你就会明了我对你的态度了。”
令狐冲愣在了原地,似是发烧的大脑已经宕机,琢磨不透她的回答。
冼羽儿心想他可算不接着开口纠缠这个问题了。
她按着他,让他躺回去。
冼羽儿说:“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找点药来,你这样烧着也不是法子。”
然后她就飞速地跑出了崖洞,任由他躺在原地苦思冥想。
……
当冼羽儿发呆的时候,阿飞终于忍不住朝她的脚边扔了块石头,这才把冼羽儿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你在想什么。”
阿飞停下了手中练剑的动作,擦了擦额角的汗,问道。
阿飞如今的打扮已俨然是一位整洁干净的少年,没有丝毫灰尘污渍的脸庞是令人惊叹的俊逸,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独特的那副冷酷和野性并存的天真气质,尽管年幼,却也让人忍不住对于他长大后会成为怎样的风流人物的可能性而浮想联翩。
“抱歉,”冼羽儿对自己的出神发呆道歉,“说好的会认真看你练剑的……我最近遇上了件想不太通的事情。”
“什么事情?”
虽说阿飞的姿态总是冷漠寡言的,但是他实则是个热心肠。外冷内热。
冼羽儿是年少的他接触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更难得的是她对他很好,所以阿飞对于她的态度就像是阿飞对动物那样——阿飞喜欢和动物为伴。
“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别人对他‘好’而产生爱情,而一些人却不会?”冼羽儿说道。
黑豹正懒洋洋地在屋檐下拍着尾巴,金色的眼睛此刻投向冼羽儿。
原先冼羽儿将它带到了大漠的阿飞这里,一是因为黑豹不可能像家宠那样可以流荡在人群聚集地,二是因为阿飞确实对于与野生动物共处有一手。
意料之中的,在荒野中野蛮生长的阿飞和黑豹相处得意外的平和。
阿飞沉吟片刻,说道:“应该是——独特。”
“嗯?”
“会因此产生‘爱情’的那个人,也许是,他觉得你对他的方式很‘独特’,和其他人对他都不一样——这是从他的角度来说。”
阿飞顿了顿,才说道。
“或者,他觉得,在你眼里,他是你的那个‘独特’的人。
“所以,他的心里对你有不一样的感受。”
阿飞没上过学,也没读过什么书,说的话有些语义不清,但是冼羽儿明白他的意思:
简单来说,一种是“因为她是第一个那样对我的人,所以我喜欢她”,另一种是“因为我觉得她有点喜欢我,所以我喜欢她”。
“嗯。”冼羽儿点头道,“所以他的‘爱情对象’不是那个人,而是那种被对待的方式?”
“不清楚。我又不是那个人。”阿飞径直道,“还有,‘爱情’是什么?有人对你产生了‘爱情’?”
闻言,冼羽儿一愣:天啦,她忘了,阿飞还是个小孩,从小就在野外与野兽为伴,他哪里懂这种事情呢!
黑豹的尾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间歇性地擦过冼羽儿的小腿,即使它的姿态慵懒,可是它尾巴的力道是有力的,并且,它此时那双上挑的金色眼眸正凝视着冼羽儿。
不过,话说回来——
“我也不是很懂,它应该是一种……具有排他性的、优先级极高的情感——
“只对某个具体的人怀揣着那种心情,对其他人都不行,还不希望心里所想的对象对其他人太好,渴望那个对象属于自己……吧?”
她皱眉思索着,对阿飞道。
她不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似乎都把它当作一件宝贵神圣且不可或缺的事情一般。
不论对象是岳灵珊还是令狐冲,身为现代人的她觉得自己并不理解他们在情感上的炽热执着与挣扎苦恼。
可是在她现实所在的现代社会里,“爱情”“婚姻制度”等概念早就式微了。
“爱情”这东西究竟是自然而然的情感结晶还是社会规则的衍生产物?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俊丽的眼睛似也有困惑的波澜。
黑豹绕到她的身边,油光水滑的柔软绒毛蹭到了她的手背,让她不由得低头看它。
“好漂亮的毛色。”
她说着,对上黑豹的眼睛,注意力已然转到了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