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了他手中拎着的水桶,冼羽儿想了想,对他说道:“请问你知道哪里能歇脚吗?我用这水袋来换取这个信息,好不好?”
她拿下腰间灌满的水袋,晃了晃以作示意。
他犹豫片刻,才伸手接过,打开壶口确认里面是满满的清水后,才点点头。
是个谨慎的孩子呢。
大漠里水源本就是稀缺之物,此处又是无人敢近的荒原深处。
那孩子出现在这荒原野外,怕是就生活在附近,再加上手中拎着对他的身躯来说过于笨重庞大的水桶,那么他外出应该是来采集冰雹当生活用水的。
“往前走,就是我住的地方。你可以跟过来。”
孩子太小,小到戒备心不至于无懈可击,他再怎么警惕,如今也些微卸下了防备。
“我叫冼羽儿,你可以叫我羽儿或者……直接叫姐姐也可以。”
冼羽儿说道。
叫姐姐,叫姐姐!快叫姐姐!
“我娘叫我阿飞。”
他淡淡道,脸上有着一般同龄人所不具有的冷漠、坚定和倔强。
听这话,他和他娘在这里相依为命?
“这样。”冼羽儿边观察他边说道,“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把人带回家了。……带我还是可以的。”
“嗯?”阿飞懵懂地问道。
“谁知那人存何居心呢。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不是嘛,好多人贩子就是这样拐卖到儿童的。
“那你呢?”阿飞一针见血地说,“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坏人?”
冼羽儿微笑,心想这孩子倒是脑筋极快。
“那你认为我是坏人吗?”
“……”阿飞抬眼看了看她的脸,看了许久后才摇摇头,“如果坏人都长这样去骗人的话……那这天下还有好人吗?”
嗯?
这是什么三观跟着五官跑的话呀?他还那么小呢,是谁教的吗?
小孩子拥有这种想法的话,遇到人贩子岂不是很危险?
“外貌和品格之间有什么起决定性作用的因果关系吗?并且,所谓的‘好人’长相——这种审美又是谁决定的呢?”
真令人难以理解:难道好人的外貌,是有什么固定的范式模板吗?那么,这样的范式模板,又是如何决定的呢?底层逻辑又在哪里呢?
是因为五官棱角不够锐利、看上去不具备攻击力,才被看做是好人吗?
可是,她的外貌又不是什么无害亲和类型的,按照世俗审美来看,它足以令人敬而远之的吧?
莫非,阿飞仅仅是因为“外表美”,所以默认为“人品好”?
这样小的孩子,就知道从外表评判“好与坏”“美与丑”……他的这种审美体系又是如何建立的呢?
他不是活在这人烟罕至、虎豹丛生的荒野之地吗?怎么会有这种过于被社会规训的审美观念呢?
“你在说什么?”阿飞眉头微蹙,双眼透露出一丝疑惑,“我只知道:我见过孔雀,孔雀开屏时的羽毛很漂亮,但是它有时开屏不是为了求偶,而是为了吓退敌人。……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孔雀。
“开屏警告其他动物快点远离的孔雀,并不是什么坏动物。”
尽管他的年纪还很小,散发的气质却已经展示出与众不同的成熟。
他的眼神深邃而透澈,微微挺起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巴,突显出他坚定而坚强的性格。
他的嘴唇紧抿着,透露出一种决然和不容质疑。
哦、哦……
说实话,听不太懂。
这就是小孩子的世界吗?因为她让他的第一直觉想起了他偏爱的动物,所以他把对动物的情感部分投射在了她身上?
嗯、嗯……
冼羽儿试图理解着阿飞的价值判断体系。
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人和动物,是可以这样划上等号的吗?
某些看上去温温和和如大象般敦厚慈爱的人,说不定也会背刺你一刀呢。
以貌取人太轻率了。
“但是,也有动物会用鲜艳的外表,去诱骗猎物上钩,不是吗?”冼羽儿说道,“用第一印象以貌取人是会陷入偏见的。……要闭上眼睛去看人。”
“闭上眼睛怎么看人?”
阿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直白地问道。
大漠的天气又热了起来,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热流下翻涌变形。
“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她的外表。外貌总不及思想重要。”
冼羽儿只是淡淡地随便接了几句,并不打算多说。
教育小男孩不是她的义务,又没有工资,更何况天气又热,她宁可寻份清静。
“思想……”阿飞黑色的眉毛微微挑起,仿佛在思考一般,“我又怎么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好问题。
了解别人的思想是一项复杂而多层次的任务,没有一种绝对准确的方法来完全理解他人的想法。
即使是冼羽儿,也无法完全明白阿飞的思想,阿飞同样也无法完全知晓她的。
步行了会儿后,他们到了一个简易的泥屋,尚有一段距离,冼羽儿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她的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难怪在这豺狼虎豹遍布的荒原里,这男孩能安然无恙:他家中这样刺激的味道,猛兽自然不会靠近。
阿飞领冼羽儿进了门,入目的场景果然如她所料:
粗陋的草席上,一边躺着一座已经在这烈日气候下生蛆的女尸,白色的蛆虫爬在那草席上。
死者应该是死了许久。
莫非,阿飞在这些天……就这样每晚和这女尸共处同一屋檐下?
这种生活环境,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忍受吗?
……心理素质真强。
“阿飞。”冼羽儿望向他,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飞蹲下身,用枯草一条一条地驱赶着女尸身上的蛆虫,而后用脚踩死。
“娘,我回来了。……虫子老是爬到你身上……不过今天我得了很多水,可以为你擦擦身子了,这样你身上的味道就不会难闻了。”
冼羽儿皱眉,心想,年幼的阿飞……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娘已经死了?
还是说,仅仅是不愿意自己的亲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于是采用这样的方式拖延着遗体的入葬?
她拉过他,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飞的眼睛如清泉般清冽,他的面上没什么波澜,依旧是一副桀骜又淡漠的模样:
“娘生了病,村里的人说是麻什么风,医生说是治不好了。
“之后村里的人一直说娘和我不该呆在村里,让我们离开村子。
“我们最后来到了这荒原里,至少豺狼虎豹比起村里人,是欢迎我们的。
“娘是最近这几天突然一睡不醒的。
“我没了吃的,也没有水。娘睡了,我只能自己出去找。
“最开始,我还想去村里的井中打水。
“……平日里一起玩的阿牛,看到我后就哭了,还朝我扔石头,像是对待什么毒蛇一样,然后他爹娘让我快滚……我不知道……”
阿飞低着头,他对于人的恶意依旧是懵懵懂懂。
冼羽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只好试探性地问他知道什么是麻风病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阿飞听得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我打野鸟吃的时候就知道,也知道它们被我吃了是救了我一命,我吃它们的肉时也怀着敬意。”
冼羽儿垂下眼眸,不说话,望向那具女尸。
“阿飞,”她对他说,“你见过中原的风景吗?那里有青山绿水红花,没有总是不停歇的风沙,太阳也不烤人,而且有肉质鲜嫩多汁的鱼肉——鱼就是在水中生活的一种动物……”
他要独守在大漠的荒野里,还是抵抗不住未知的诱惑而走出去呢?
是和死尸一起埋葬在大漠的风沙里、与自然的猛兽共存于无人之地,还是走出去与人类博弈周旋、接受社会的捶打和训诫?
冼羽儿故意那样说着,想要看看他要如何选择。
她很好奇这位思想奇特的小鬼会怎么想。
“你想干什么?”
阿飞像野狼一样警戒,即使他小,但是面对她这个陌生人突然抛出的故事,还是存在着戒备心。
冼羽儿对于他的戒心并不上心,反而不慌不忙地从主神器中拿出一些点心塞到他手里:“喏,这些就是来自中原的点心,尝尝看。”
阿飞打开包着点心的油纸,里面是些果子点心,他放到鼻下谨慎地闻了闻,说道:“甜甜的。”
此时,他的肚子传来一阵咕咕声。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略微窘迫地不敢和冼羽儿对视。
但他心中已记下冼羽儿对他的好。
“阿飞。”冼羽儿蹲下身子,将他的身子转过来,和他平视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接受不了那个事实(你娘早就病死了),但是你心里却是清楚的。对于这件事,我不会干涉你的做法,因为那和我无关。
“……不过,就当作是你带我回你家的回礼吧,等你以后去了中原,你可以来找我。”
她宁愿他一直呆在不毛之地与世隔绝、保持一份天真,作为一个自然人而不是成为一名社会人。
但这似乎是不现实的——至少任务线索上,阿飞迟早会到达中原。
如果他真的要去中原,那他不如为她所用、呆在她的身边,而不是被那群拥有封建落后观念的人腌臜。
若狼真要被可悲地“驯化”为狗,那不如做她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