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隆又一次“梦”到了那个少女。
他知道那不是梦境,迈雅不能这样做梦,那可能是一份记忆、一种幻觉、或者一段真实存在的时空。
从花影和重檐中穿过,是泠泠鸟语,风吹起帘幕,将晃动的阳光撒入室内。
少女坐在他面前,肘抵在雕刻美丽的木椅扶手上。
她的黑眸静如水,神采轻盈似风。
“谢演,你说的话,还不够像人。”
索隆不懂她说的语言,但除了“谢演”这个音节组合,她的话,索隆都能理解。
而后她像是被问到了什么,轻浅一笑。
“为什么我听得懂?”她眉尾稍低,一边将桌子上的书本翻开,“我也不知道。”
听到对面的人又说了什么,她转过头,发梢在阳光中挑成金色。
“这是……《诗经》,蔺大家新谱古曲,用了其中的一篇《子衿》。”她解释起来,随口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是说爱情。”她的语气似乎有点犹豫,“你知道人与人之间会情感相系、命运相连的吗?……但我不明白。”
她将书本递给“他”。
索隆看见方方正正的文字列成诗篇,列在纸页上,无声无息。
在那句诗前,是一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索隆觉得自己该醒了,过去的“梦”总不会很长。然而,帘内浮动的花香褪去了,死亡的血雨腥风骤然卷起,少女的身影随风而逝。
穿过层层风雨,一个女子的身影渐渐浮现。
她全身都是锁链,锁链形态各异,十分美丽,如条条斑纹绚烂的蛇,绞缠着她的四肢。
她抬起了头。
那不再是笑靥似清风的少女,精致冰冷的面庞是索隆熟悉的脸,那是属于伊熙琳·劳瑞恩的外形。
她静静开口:“谢演,我所爱的一切生命,都应当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我曾是规则的幽影,沉默地观察着森罗宇宙,满含怜悯地送给众生些许祝愿。但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是规则所允许的,祂们塑造了你……作为我的天敌。”
“如今,我被称作‘眷者’、‘天使’,被期待抛弃过去,成为一个公平仁慈的造物主。”
她神情宛如神明,纯粹的目光却映照着众生的样子。
“但我不是造物主,我是秦月琅,我决定一次次地成为秦月琅。你我的意志……还是殊途同归了——众界众生之上,任何神权永固的造物主,是你的敌人,也全是我的敌人。”
“因为,我要解放众生。”
“不用死亡,不用新生,而用生命本身。”
她话音刚落,“咔”的一声,她身上的锁链裂开了一道痕迹。
一个想要解放众生的意志,是难以消逝,也难以战胜的。
越来越多的裂痕出现了,几乎是下一刻她就要从锁链中挣脱而出,这时,她看着他,像透过无尽的虚无,看到他赤/裸的灵魂。
她说:“对了,迈隆,不好意思,我要先用一下魔多。”
索隆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此时,魔多上空聚集起数里的雷云,雷声隆隆,北方的烟尘中,穿梭着数道巨影。
即便相距很远,索隆认得出,那是北荒地的恶龙。
中土第二纪元三二五五年,在欲壑难填而逐渐堕落的努门诺尔人中,出了一位强娶王室女继承者的篡位者——阿尔-法拉宗成为国王。
努门诺尔人的堕落持续已久,起初他们不满维拉禁令、渴求永生,如不能永生,就要在有限生命里满足最大的贪欲,为此,大肆殖民海岸、攫取财富,因此与洛歌万斯多彻底交恶,频繁爆发冲突,后来,他们也开始敌对精灵,弃用精灵语,驱逐和精灵友好的同僚同胞。
阿尔-法拉宗篡位后,中土北部海岸不敢放松警戒。
同年,在历经长达数月的苦战后,魔多易主。鲁恩的“至伟至尊”成为新的魔多之主,黑暗魔君索隆被击溃,他带着少数部下向南方逃亡。
以手中的雷霆、不可撼动的军力,魔多的新主让整个南方战栗。在白色山脉以南建有港口的努门诺尔人臣服了,在罗瓦尼安南部生活的人类臣服了,有些矮人也臣服了。
一开始,她和索隆一样,被人们称作“黑暗魔君”,后来她的罗瓦尼安臣民借用了东夷语言的“至伟至尊”,创造出了“皇帝”一词,她便成了皇帝。
她的旗帜,是弯月下的三对银翼。
和洛歌万斯多的“日月白翼”极为相似。
米斯拉斯走入黑门时,觉得自己可能在完成外交任务前就要去曼督斯的殿堂见双亲和众多先哲。
“我是洛歌万斯多的米斯拉斯,本届最高议会议员,鸽团正使。”
女精灵稍稍抬起脸,帝国的宰相坐在钢铁之座上,后面是重重垒起楼层,巨幅的六翼旗垂到地面,他的目光——便像那六只羽翼一样,无法在凡间见到。
“代表我的国家和人民,我希望倾听贵国皇帝陛下的外交想法。”
“此地的皇帝日理万机,使者,汝之国度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定。”
宰相用她口中的阿塔迷语回答,悠远的声音在整座塔回荡,如同神明之声。
米斯拉斯目光沉着:“那皇帝陛下为何放我进来?”
“宰相,您真是一句话也不愿代替我这等小人物说啊……”
模糊难辨的辛达语从上面传来。
“米斯拉斯使者,至尊过分忙碌,国中事务,由我和宰相大人决定。”
米斯拉斯抬起头,三层楼的平台前,铠甲漆黑的东夷人卫戍向后退了一步,为一道身影让路。
那身影全身黑甲,密不透风,背着光站在那儿,几乎就是个形状。
米斯拉斯微微眯眼。
那身影按住了剑柄,合金手甲挡住了剑柄上的反光。
“我让你进入魔多,不是为别的,只是想向你说明,陛下暂时、无意再度举兵。使者,如果你足够明智,就该这么向你那些精灵贵族和人类领袖们转达——”
此次埃尔达各大领地的会议在冬青领进行。
米斯拉斯受邀特别列席,她必须说起她的魔多之行。
“我没有见到南方的皇帝,她的宰相是一个银发蓝眼的……男迈雅,军事大臣则有可能是……”
她看了一眼埃尔隆德,稍有犹豫。
凯勒布莉安替她说:“歌兰默瑞尔。”
这个名字一出来,在场的主事者中气氛凝固。
但有些跟随领主来的顾问不明就里,对他们来说,一个在千年前战争中失踪的别国将领,并不是对中土安危至关重要的角色。
加拉德瑞尔问:“你肯定吗?”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看清了那是歌兰默瑞尔的剑,而且,我熟悉她说话的方式,我认为,很有可能。”米斯拉斯回答,“她说,魔多的皇帝事务繁忙,暂时不会进行军事行动。”
席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凯勒布莉安最先打破安静,她是少数提前知道此事的领袖,语气十分克制:“歌兰默瑞尔为国家出生入死,可她对伊熙琳的忠心远胜于此——”
埃尔隆德冷道:“她只为伊熙琳效力。”
凯勒布莉安轻敲着手杖:“我们不妨猜测南方的皇帝和伊熙琳有所联系,或者——就是伊熙琳本人,那中土的和平就会维持得更久一些,当然,忽略掉努门诺尔海军对我们海岸的骚扰。”
她似乎藏了些话,埃尔隆德沉静地看着这位亲王——她收到目光,只是轻轻颔首微笑,她从来不显山露水。
格罗芬德尔倒没看出幽谷领主和冬青亲王的无声交锋,他语气诚恳:“无论如何,亲王殿下,我们必须获取更多魔多的信息。”
魔多绝对不是埃尔达随便能进的地方。
尤其是皇帝和她的工匠连年在末日火山的熔岩上做研究,将国事全委托宰相和元帅,不理朝政;败逃者索隆又乘船逃向了堕落的努门诺尔,成了海国的国师,操纵国王阿尔-法拉宗和大批努门诺尔人为自己的傀儡。
工匠凯勒布林博除外。
一处奥克山洞中,战斗的痕迹还未消除,发黑的血迹铺在密布交错的甬道,但已没有奥克的身影,只有矮人和人类聚集,采矿取石、交易矿产。
此地已在魔多皇帝的管辖范围内了。
面对眼前四个埃尔达精灵,凯勒布林博咬牙切齿:“……真是不怕死,她的宰相能一手捏死你们两个。”
埃尔隆德和凯勒布莉安对视了一眼,格罗芬德尔拍向阿尔玟的肩,像是保护,也像是劝谏她不要涉身危险。
经过数年努力,洛歌万斯多的情报部门发现凯勒布林博的行迹。
——“其为疑似前埃瑞吉安领主的埃尔达精灵,魔能检测出携有产自上翼城的双翼羽章,通路系圣主亲笔”。
凯勒布莉安立刻联系了埃尔隆德,启程去拦截凯勒布林博询问真相,阿尔玟觉得母亲需要人保护,悄悄跟来,格罗芬德尔为了把她带回家,也追到这里。
这四位都是难缠角色,凯勒布林博摆脱不得,花了一个上午把事情说清楚,大致就是“伊熙琳·劳瑞恩来自阿尔达之外,因为使命没完成又回到中土占据魔多,正在末日火山锻造什么东西完成使命”种种。
但想见到伊熙琳·劳瑞恩?
凯勒布林博觉得这算是一种英勇。
“那你呢?”
最年轻的半精灵少女突然发问。
“诗歌上说,你和那位丞相是水火不容的情敌,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
凯勒布林博盯向这个金眸少女,目光凶恶:“她送了我几头龙。”
阿尔玟追问:“骑龙是什么感觉?”
“天空和大地都臣服于脚下,一切奢求都触手可及。”
阿尔玟一笑:“那应该不是做皇帝的感觉,是在皇帝身边的感觉。”
她说的很对,就是不像一个普通精灵少女能说出来的,凯勒布林博审视着她:“你又没做过皇帝。”
阿尔玟没有应答,目中金色如太阳,太阳高升时,晨星亮成天色,太阳垂落时,暮星璀璨。
在夜色中飞过黑门,飞入魔多的山影,就是阿尔玟第一次骑龙的经历。
尽管后来她在自己传奇的一生中也有几回骑上巨龙、乘坐大鹰,翱翔天宇,但她始终觉得,那个夜晚,是她最接近天空的时刻。
末日火山外有重兵把守,即便有凯勒布林博开路,士兵对陌生精灵仍有疑虑。
埃尔隆德蹙眉:“他们在说什么?”
凯勒布林博淡淡道:“在说如何报告宰相,我们可以准备遗言了。”
此时,极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装甲的骏马踱到他们之前,马背上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身影,面容也被头盔遮挡,只露出隐约的棕色双瞳,那双眼瞥了眼凯勒布林博,于是盔内传出一句东夷语的喊话。
士兵慢慢撤开一条通道。
凯勒布莉安对骑者颔首,轻声道:“庇翼永在。”
阿尔玟跟着母亲重复了一遍。
他们终于进入火山,经过炽热的石室,抵达至深的罅隙。
炙热几乎让人窒息,桥面下岩浆汹涌激荡,尽头处是一座筑造台的残损遗迹,火海茫茫,熔岩被无形巨力牵带起来,在半空汇聚成巨球,形成一轮烈日。
火球中翼影狰狞。
凯勒布林博已然习惯这样的场景,他走到路尽头,抬头喊道:“至尊。”
而后,烈日裂开一道缝隙,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中爆发,在谁也看不清的时候,六只银翼穿过熔岩和强光,带出一个人形。
等光芒收起,熔岩球已经合上了。
“你们不该来。”
她六翼如雪,黑发垂颊,瞳色虽然变化,目光却仍澈明平静。
金眸明烈的伊熙琳·劳瑞恩像是迈雅,此时她悬停在火海之上,羽翼轻挥,更像维拉。
“重逢后很快又告别,会很遗憾。”
但又绝不是维拉。
她的愿望,比祂们更伟大。
此后的中土风云变幻、惊涛骇浪,战争的魔影笼罩中土,海国的惊涛百年不歇,后来,阿尔玟回顾这些故事时,那三对羽翼往往在眼前挥之不去,好像触手可及。
那时,她问:“战争、解放、自由、未来……除了这些,您难道没有出于最微小的愿望而要去做的事情吗?”
“对于任何生命而言,将个人的意义寄托在宏愿中是很可惜的。但我不必可惜。”
说完,被称为皇帝的女子垂眸想了片刻,淡笑了一下。
“……不过,如果有机会,我想回到家乡,再看一场山雪。”
中土第二纪元三三一六年,末日火山喷发,魔多全境警戒,努门诺尔国王阿尔-法拉宗和他的国师索隆组建起无敌舰队,派遣将领,向中土攻来,意图征讨魔多的皇帝,那时,魔多的皇帝仍在火山中,不知消息。
南方大战将起,出人意料的是,无敌舰队兵变了,他们出于仇恨和畏死之心,没有按照命令登陆贝尔法拉斯海岸,而是攻向了洛歌万斯多边境。
尚有明智的努门诺尔人想起史书上的箴言——女王塔尔-安卡理梅曾指伊露维塔为誓:自她之后,努门诺尔人与圣主的人民永结友谊,如有违背,岛沉人亡,血脉泯灭。
洛歌万斯多奋勇回击,无敌舰队悉数败逃。阿尔-法拉宗勃然大怒,耗费全部国力,重组了新一支无敌舰队,甚至决定御驾亲征。
不愿加入这场恐怖战争的努门诺尔人,前赴后继地逃向中土,或寻求林顿、洛歌万斯多的庇护,或在魔多皇帝的边境偷生。
然而,阿尔-法拉宗没有来得及出征,三年后,也即三三一九年,末日火山最后一次喷发,在隆隆巨响中,耀眼的光芒从山口升起。
那光照亮魔多,照亮中土,照亮大海,或许也照亮了阿门洲。
就在如此盛光下,魔多的邪恶生物一改畏惧光明的本性,从地下涌出,奥克奔袭、恶龙腾跃,向出海口冲锋,有的上了船,有的爬上海上巨怪的背,向努门诺尔前进。
魔多大军取得了胜利。
皇帝处死了阿尔-法拉宗,关押了索隆,占据了整片星引之地。
她驱逐走绝大多数岛上的努门诺尔人,很快,她组织起邪恶生物残兵,使用努门诺尔的舰船,向西攻向维林诺——
维拉中的君王曼威向伊露维塔求救。
祂深知,如果祂们的至尊者继续放任这位外来者,任由这新生的至尊对阿尔达施加她的意志,阿门洲确有沉沦的可能。
于是,伊露维塔改变了世界,将之塑成球形,又沉落了努门诺尔整座岛。
滔天巨浪,飓风如刀。
魔多军队被海涛彻底淹没,在被神意处死前,这些邪恶生物看向它们服从的皇帝。
她道:“我终将踏上维林诺,生命不需要彼岸,我要将它变成此岸。”
它们便相互攀扯着,用衰朽肮脏的身体组成最后一艘船。
巨浪狂风依旧。
它们最终到岸了吗?
阿尔玟想,应该是到了。
在末日火山的余烬中,她拾起一枚光芒璀璨的戒指,戒指内侧用昆雅语写着:众生的命运,皆由自身裁决。
她将戒指戴在指间,耳畔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
“那天,我终于集齐遗落的规则之力碎片,但我没有践行和路西法的约定,让他帮我踏上规则之阶,成为与他并肩的主,也没有去见想策反我的伊露维塔。”
“我凿开了阿尔达,见到了谢演,我向他伸出手,喊他的名字。”
“他说,我是谢演,然后浩瀚规则从他的意志中一条一条抽离,我踏上他化身的台阶,俯瞰下方,无数全能的造物主,尽在我眼底。”
“谢演死去,秦月琅重生。”
“维林诺景色很美,维拉则不好评价,期间路西法找到我,告诉我家乡危险,我只能先离开阿尔达。临走前想起索隆从海啸中逃脱,为免中土再遭扰乱,特留‘圣戒’,它不具太多权能,只能破坏至尊魔戒。”
“凡不信造物主、不从神明、不臣皇帝、心怀苍生者,皆可佩戴。”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诗经·郑风·子衿》。
*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接下来有cp番外,其他没有在结局里露面的角色会安排很短很短非cp向(?)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