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凭栏而立,仰望着猝然静止的天空。
热闹了一周的二楼,此刻空空荡荡。
真是很奇怪。上一次她站在商务层连廊上,号角声响起时,头上脚下都是悬停闪灯的飞船,好似置身于漫天繁星之中,如梦似幻,令人陶醉。但十多年后的今天,她站在空港最底层最偏僻的地方仰望同样的奇观,却觉得那好像是一个虚幻又脆弱的巨大气泡。
轻轻一触,包裹其中的繁华的空中之城,便会尽化虚无。
老板娘又叹了一口气,突然发觉自己十多年的努力和挣扎,好像没什么意义。
阿二粗糙但温暖的大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随后揽住了她的肩头。老板娘顺从的靠在他的肩头,望向天际逐渐靠近引渡塔的白色驮船,问道:“不会这么巧吧?”
嘴上如此问,心中却认定了这绝非是巧合。
这帮神秘陌生的客人在店里盘桓这么多天,偏偏在联盟特使抵港之日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的目的还能有什么?
只希望柳期这个近乎忘年交的小丫头,真是个异能超绝的小天才,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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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隔了不到半个月,卯泰迎宾船队再次出发,护佑着白色驮船稳稳停在宽阔的泊位上,早早守候的男性迎宾迅速架起步梯。万众瞩目中,一个身着华丽西服的男人从驮船牵引的,更像是一栋小型楼房的客舱中走了出来。
之所以说西服华丽,是因为它不仅是卯泰少见的双排扣,领子阔而尖锐,而且从肩头到下摆有一只黑线绣成的巨大眼睛,眼睛之中,五颗彩色的圆点环绕成瞳孔的形状,拱卫着中间的一团雪白。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彩色圆点只是远看的效果,凑近了,便能看清那是联盟五个创始国的国徽。这便是“五眼联盟”这个别称的由来。而中心的白色,则是联盟试图传达到所有碎土的理念:体系内的和平。
男人三角脸,锐利的观感在下耷眉眼的中和下,显得温和了许多。这些在联盟官僚体系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脸上大都挂着掩藏心思的公式化笑容,若是不谙世事的人,初见之下当真会把他们当成是好脾气的人。
那就是吴山,果然如刘进洪所言,虽然才三十来岁,但上去就像是一头老山羊。
在联盟士兵的拱卫下,吴山走下步梯。黄金和刘进洪快步过去各自握住他的一只手,好一顿寒暄。
迎接的列队向左右后撤几步,让出一条夹道欢迎的通道。走过左岚身边时,吴山顿住脚步,对黄金笑道:“难怪小总理手心都是汗,有这么多美女围绕跟前,身体能不虚么?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黄金被他的话挑得心情几起几落,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又有些恼怒吴山的轻佻。
左岚比他淡定多了,微笑着主动和吴山握手:“吴特使,我就是左岚。”
“噢?原来是左中副啊。”吴山哈哈一笑,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揉捏着左岚手背上光滑白皙的皮肤,“看电报时我就觉得,拥有这么一个好名字的肯定是一个美女,一个美丽又不俗气的大美女。果然!”
他终于松开左岚的手,看了眼黄金后,又笑眯眯看向刘进洪:“有如此佳人作伴,好福气啊!”
黄金的拇指指甲已经深深抠进肉里。与同属联盟官员、同样对左岚倾心的刘进洪相比,吴山这个人显然令人讨厌得多。不过,这种不悦感倒是驱散了他这么长时间的紧张,毕竟这个所谓的特使,也喘不了几口气了。
黄金向前走了一步,带动吴山也迈动了脚步。他笑着请示道:“按照联盟礼制,空港已经暂停运转。不知吴特使您是想巡视哪一层?礼船就在那里,已经准备妥当了。”
他望向迎宾厅另一端,那里同样开了一个大口,一艘黑色描徽的黑色驮船静静停着,体型比一般浮艇要大上许多。
不料吴山摆了摆手道:“欸,舟车劳顿舟车劳顿,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刘司事的工作能力我早有耳闻,信得过,信得过!况且,卯泰空港给联盟带来的收益用与日俱增形容都不为过,经营得这么好,哪还需要巡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吴山居然拒绝巡视。黄金张了张嘴:“可巡视空港不是特使必经的环节么?”
吴山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走个过场而已。这个过场走不走,小总理你不说,我不说,刘司事不说,上头哪能知道?”
他说完,望向透明玻璃墙外密密麻麻悬停不动的飞船,赞叹道:“规模不大,生气十足啊!”
黄金没心情听他感慨。他脑子里浮起了一个念头:千辛万苦准备好的计划,就因为一句轻飘飘的“不拘泥于形式”,就全部泡汤了?
可吴山张嘴就给出了三个理由,撇去假惺惺的“舟车劳顿”和卯泰经营不谈,他还把刘进洪给扯了进来。巡视是对刘进洪能力的不信任,那自己要是一再坚持,岂不是把素来相处融洽的刘进洪给得罪了?
要知道,搞定联盟驻港司事,是让空港长久发展的头等要事。
还是说,吴山的话里,透露出了联盟内部的派系之争?
对此黄金略有了解。空港是联盟最大的产业,驻港司事是分散在各地的产业管理人,为联盟挣得了惊人的财富。而这些财富中的绝大部分的用途,则由更高层的吴山这批人来决策。
说白了,一边是负责经营,一边负责政治。
纷杂的念头在黄金脑中此起彼伏,他咬咬牙,刚想冒着得罪刘进洪的风险坚持一下,只听刘进洪突然开了口。
“特使就不要为难小总理了。卯泰空港成立以来就谨守本分,一丝一毫都没违反过我们联盟复杂繁琐的条条框框。小总理又刚接手经营不久,特使不如就简单看两眼,算是给小总理开个好头?”
黄金讶异地看向刘进洪,只见他一边说,一边对左岚眨了眨眼。
原来是左岚暗中求助。
黄金紧张地看向吴山,只见他依然望着窗外,背着手笑应道:“既然刘司事都这么说,那我就看两眼!”
黄金松了口气,随后和吴山一同登上礼船。吴山在船头,黄金在船尾,两人身后各站着两名士兵,同样,吴山后面站着的是自己带来的联盟士兵,而黄金后面则是卯泰士兵。
引擎轰鸣声中,礼船稳稳当当地离地,站在船尾的黄金不由自主望向左岚。然而她忙着和刘进洪窃窃私语,只往这边极快地瞥了一眼。
一场算不上长的迎宾环节,自己这个小总理的面子,似乎都是左岚帮着挣来的。
莫名的滋味在他心中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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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飞船一同悬停的时候,已然满座的茶楼客人纷纷离席,簇拥到窗户边,望向天际那艘白点似的驮船。
李清雅正好是视野最佳的靠窗位置,挤过来的人更多,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甚至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本意是借着围观的人群遮掩枪击,没想到他们把窗户围得太严实,反而成了堵住枪口的肉盾。
这种意外让她有些慌张失措,不由将皮包拎到了膝盖上,紧紧抱着。
好在贵宾层的茶楼生意头脑十分不凡,很快便有几个服务员过来反复告知:“各位贵客,为了便利大家观赏难得一见的盛景,茶楼特意准备了一批10倍单筒望远镜,能清晰地瞻仰联盟特使的尊容。望远镜可买可租,数量有限,欢迎各位贵客使用。”
马上就有人豪爽地高声道:“我买一个。”
其他人紧跟其后。
很快,窗户边空了下来,甚至在拥有望远镜客人的坚持下,其他没有买望远镜的人也被服务员客客气气地请回到了座位上,以防阻碍视野。
刚松了口气的李清雅又碰上了一个难题——窗户边人太少,开枪后极易暴露。
她半侧着身,望向不远处的非凡之眼,轻轻咬唇。
分配行动地点时,白庄曾郑重问过她,是否可以为了这次行动豁出性命。
晨曦小队头上悬着亡国之剑,这趟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她李清雅不一样,她是卯泰人,相较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生活在空港的她算得上优渥。即便她是无名成员,但无名对于晨曦而言,无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国际组织。
纵使无名把“给所有人一个希望”的理念喊得震天响,它也只是一个行事隐秘的地下组织。更何况,李清雅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没有赌上性命的觉悟和决心,怎能成事?
李清雅这种生活无忧的普通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虚无的理念,放弃自己的生命?
直到李清雅进入茶楼,白庄都在反复地确认这一点。
李清雅给出的答案一直是肯定的,语气也足够坚定。让她此刻心绪起伏的,不是理想,不是自身安危,而是——
杀人。
食指轻轻拨动扳机,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便如那时在祖庭看见的那个不知名道士,前一秒还在为同门的死痛哭流涕,后一秒在华丽的偷袭下,瞬间失去了所有体征。
枯萎速度快得好像书上看见的昙花。
“一组二组,汇报情况。”
耳中传来白庄的指令,李清雅回过神,转过头来。刚要说话,却突然看到了坐在对面,正对着自己微笑的男人。
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