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期没什么反应,联盟发展史再怎么波澜壮阔,于她又有何干?
她狐疑地盯着柳望:“吹得这么卖力,还说你不是联盟的人?”
柳望嘴角挂着莫名的微笑,摇摇头:“若说我真有想加入联盟的时刻,那也是在平权运动发生之时,可惜啊,晚生了一百年。不过我那一番话算不上吹,推动进化者和修士权利平等,联盟居功至伟。”
“普通人呢?卯泰的进化者天天飞到空港只为顿顿山珍海味,梁安城各村部里的普通人却只能天天啃又冷又硬的窝头,哪天发个白面馒头都算是改善伙食了。”柳期想起小七的母亲,不由气愤,“他们这辈子,恐怕连什么是牛排都不知道,没见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进化者生活无忧了,才有余力保护自己的蓄水池,不是么?”
“蓄水池?你把老百姓当成是蓄水池?”
柳望无视柳期的愤怒,淡然点头:“而且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运气好能被舀上来,剩下的不过是一缸任其浑浊蒸发的污水罢了。”
“那你们和修士又有什么区别!”
柳望笑道:“你这种反应,是愿意为了广大凡人,对进化者掀起另一场平权战争?”
他的话如同一瓢凉水,瞬间浇灭了柳期的怒火。
见她怔怔无言,柳望又刺道:“在那之前,恐怕你还得先平一平变异种的权,毕竟在所有人看来,变异种可是连人都不是的畜生。”
为普通人争取和进化者同等的待遇,为变异种和所有人争取同等的权利……
两桩柳期想都没想过的难题摆在眼前,柳望诉说的联盟平权史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此刻的她明白了,柳望连翻挑动她的情绪,有着更深的用意。
两人没有再变幻位置,无言地站在高空。灼热的阳光晒在柳期的后颈上,好似遗迹热流涌过时的感觉。
过了许久,柳期抬起头看向柳望。
柳望没有等她开口,抢着说道:“不如,先听我说说昭阳?”
他没等柳期回答,继续说道:“碎土称王,分城而治,从王位到城市官,也就是上将,到区长中将,再到各区下辖村部的村长士将。一国上下无钱无币,通行粮票,按人头配给物资。这样的治理结构不仅仅是卯泰,周围碎土也大同小异。你觉得,最初定下如此结构的,是谁?”
“联盟?”柳期蹙眉思考,疑惑道,“可是卯泰不是总理制么?”
“卯泰是中途改革过,但到如今,也不过是改个好听点的称呼而已。卯泰总理,与王无异。”柳望摇头,“联盟五国虽也是王制,但与这四级结构十分不同。”
柳期想起他的话头:“那就是昭阳?”
柳望点头,转过身,望向昭阳岛的方向:“物产丰饶的一阶碎土向来是世人觊觎之地,昭阳面积小,裂变后百余年间都是群雄争霸、生灵涂炭的战场。”
说到这,柳望嘲讽似的笑了笑:“自然,晋安也好,兰陵也罢,即便是面积称得上洲的梦昌也只是仙陆的附庸,算不得群雄。可即便如此,在这些碎土的反复践踏下,昭阳本地人就像那路上的野草,日渐稀疏,更遑论积攒力量驱逐外敌。”
“你与那几个晨曦娃娃走得近,听他们说过昭阳君柳青空吧?”
柳期点头回道:“昭阳的开国之君,不过他们对他的称呼不是昭阳君就是青空大帝,要么是先祖。他叫柳青空?”
说到这里,柳期心中一突:又姓柳?
她紧接着问道:“难道你是柳青空后人?”
柳望不悦地低眼看她:“怎么不怀疑你自己真是我孙女?”
柳期撇撇嘴。
“柳青空是个外来户,按如今的等级算,是个妥妥的特级进化者。凭借着青空之焰,迅速收拢聚集了苟延残喘地本地进化者力量,以极为强势的力量和速度驱逐了晋安、兰陵和梦昌军队,被昭阳人誉为救世主,顺理成章立国称王。”
“不论放在哪个时代,柳青空都称得上是明君贤王,对外强势,对内怀柔,御下仁慈,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创立了三层结构的王制,不知从哪学来了裂变前的那一套,花了数十年时间把君臣父子的旧社会观念推行到全昭阳,又弄来许多幸存于世的古旧书籍,企图延续、复现裂变前的文明社会。”
“但他的问题就在于此,不图享受,没有野心,又花了太多的时间用于推行社会变革。一个变革往往要历经数代才能见到效果,极容易中断。而他倒好,竟在位整整一百年,果真把乱世中牙尖嘴利的野狼变成了谦和温驯的家羊。”
柳望看着柳期:“方才说到的进化者、普通人、变异种平权,在昭阳这个弹丸之地,柳青空花了一百年做到了。”
九清清曾提起过,在昭阳,进化者和普通人的地位截然相反,非但没有欺压压榨,反而服务于普通人。
“变异种也是?”
“是,精神安抚、圈禁、人道毁灭,极尽温和手段。甚至还有传言说,柳青空为了解决变异种狂化不可逆的难题,和文望岛、旧日信仰这些掌握了前代科技的势力有秘密来往。不过看今日昭阳对待变异种的方式,想来不过虚言罢了。”
柳期追问道:“现在什么方式,还是很温和?”
“那是自然,青空大帝是昭阳人世代相传的救世主,他定下的各项习俗政策,谁也不敢轻动。”
他第二次提到救世主,柳期总觉得这个词似乎在哪听过,好像是九清清?
她撇去心中杂念,问道:“后来呢?因为世外桃源太过与世无争,柳青空死后,就挡不住外部入侵了?”
柳望点头:“人口稠密,进化者多,偏偏生活富足,没什么人有争胜之心,求存意识更是荡然无存。异能种类虽是天然有别,但后期成就多半是看精神意志的,昭阳人在温柔乡里消磨百年,别说是特级进化者,连高级都没几个。”
他话音落下,便没再开口。
柳期等了一会儿,问道:“说完了?你想表达什么?”
柳望无声笑道:“我想说给你听的,你已经问过了。”
柳期蹙眉思索了片刻,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你是想说,即使昭阳被困六十多年,柳青空遗留下来的文明火种依然没灭?但这……”
“跟你是没什么关系。”柳望接口道,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来自于裂变前,历尽千辛回到蓝星,难道就是为了看三百年后这个世界的满目疮痍?”
柳期的目光恰好落在下方从砂砾中冒出一截的建筑残存,闻言浑身一震。
只听柳望继续道:“难道你希望想找的人,活在这样一个世间?”
柳期豁然仰头:“你是说展七在昭阳?”
“我可没这么说。”柳望摇头,又换了个说法,“大概率是不在的,不然你也不用折腾这么久。”
他的话又回到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状态。
见柳期迟迟不语,柳望索性把话挑明了:“联盟扩张是大势所趋,可消弭世间战火,拯救无数生灵,但也会扑灭前代文明的火种。昭阳哪怕举国沉沦,得过且过,仍是保留了火种的一方净土,他日未必不会出现强于柳青空的领袖,将这把火燃到其他地方。”
“柳期,你想帮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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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顺着秀美的下巴低落到大理石上,断裂的肋骨恰好避过了心脏,插入其他脏腑。每说一个字,便有大口鲜血从左岚口中涌出。
但她还是坚持着说完了。
她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
面无表情的黄怀一步一步靠了过来,皮鞋踏到哪处,哪处的血污便翻滚着避开,好似生怕玷污了主人鞋子的奴仆。
黄怀微微弯下腰,两指毫无怜惜地捏住那只秀美的下巴。
他嘴角挑起一抹嘲弄的笑:“早存了变节的心,又何必多受这番痛苦。怎么,对黄金的情真意切演过了头?还是担心被我看成是一条善变的狗?不必费劲,十多年前第一次看你出现在黄金身边,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左岚瞳孔一颤,呼吸声犹如风箱,艰难回答:“只是想……让秘书长……消消气。”
又是大口的鲜血涌出。
黄怀收回手,抖动手腕,将指尖沾染的血液甩得一干二净。
他笑道:“你倒是聪明,只是还不够聪明。知道怎么暴露的么?交代得太精确,太言简意赅,是担心说多了失血而死吧?在我进门的时候,就开始打腹稿了?”
他转身走向会议室大门,随手把从左岚手中拿的对讲机放到了桌上。
“黄金想怎么闹,你想怎么控制黄金,我都可以不管。红线只有两条。”黄怀走到助理身边,撇头看向左岚,“别危及卯泰,别危及黄金。”
他对助理道:“找个医疗兵给她治伤。”
“我……有医疗兵……”左岚在后面道。
黄怀哼笑:“你想让下属看到这副尊荣?还是说,借此给黄金留个线索?”
“不……不敢……”
“后续的事,和明盛汇报即可。”
见黄怀要离开,不怕死的左岚又叫住了他:“我……想知道,秘书长……是不是要……促进……会谈……”
“那是我的事。”
黄怀迈出办公室,外间人来人往的办公区内,所有人蓦然驻足,低眉垂眼,无一人敢瞟向办公室一眼。
左岚扯了扯嘴角,似乎自嘲地笑着,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正好呛住了气管,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什么空港主事协管……她喘着粗气……不过是一个脆弱梦幻的气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