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如洗碧空刮过一阵清风，吹散遮挡太阳的最后一片云彩。

日光洒落，被层叠棕榈叶筛落，深蓝色马赛克喷泉闪烁熠熠辉光。

气温不过十度，午时光芒照耀下，一晃神，竟有股夏意腾起。

喻念眯起眼。

那头焰色红发在照耀下透着橙色，仿若带有热度，烫的人眼睑一缩。

想到自己身上的服务生制服，喻念默默朝人群中退了两步。

上次的相遇尚且狼狈，何况今日。

未免对方难做，也怕弄得自己难堪，不如就这么擦肩而过反而相宜。

但三个富二代可不这么想。

他们初生牛犊，又惯是兴风作浪的主儿，时常被捧在头顶，哪有这样容易就放过他人。

见喻念往后挪动，还以为是怕了他们，要跑。

连忙叫道：“你别动，等你们经理来，处理完了再滚。”

他嚷嚷声大，人尽皆知，适才被挤到这头的公司经理便不能再置身事外。

若是让对方知道他在一旁装聋，或许下场更惨。

他抹一把汗，凑上前去，连连道歉，“小费萨尔少爷，是我们管理不善，让您和两位少爷操心了。”

“当然是你们管理不善，难道还是我们的错吗？”领头的那个长一头棕黑卷发，应当就是经理称呼的“小费萨尔”，他煞有其事，“你最好赶紧把这个女人撵走，别在我们姐姐的大喜日子碍眼！”

“是是是……”经理有苦不能言。

早知今日会这样，当初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招这个女人。

狠狠瞪一眼喻念，“你跟我来——”

话音未落，传来一威严男声，以阿拉伯语训斥：“费萨尔、哈桑、侯赛因，这又是在闹什么！”

来人一身白色毛呢袍罩袍，头戴红色高筒毡帽，大胡子，约莫五六十的年纪，满脸坚硬的褶子。

看清来人，三个半大孩子的嚣张气焰一下子便被扑灭，纷纷低下脑袋，灰溜溜地，“父亲……”

“你们姐姐今日结婚，婚礼现场，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闹腾？”男人冷笑，调转视线，看向经理，“你说。”

经理脖子后头冷汗“唰”地流了下来。

他心知这位老爷看似严厉，实则非常护犊子，这是在质问他为何要给自己儿子找不痛快。

不敢隐瞒，立即一五一十告知对方。

那老爷听了，即刻就拿骇人的目光盯着喻念，这样的老穆-斯-林，骨子里对女人就带着轻视，如此这般，更加怪罪了。

“真是不知好歹，”他皱眉，像在看什么烦人的物件，通知经理，“赶紧弄走！”

喻念站着没动，嘴边噙着嘲讽的笑。

经理要拉她道歉，却没拉动，气得脸都红了。

于是用阿拉伯语破口大骂，一旁的三个少爷偷笑，老巴依皱眉，跟着呵斥几句。

堂堂的社会名流，弄得地痞无赖似的。

喻念阿拉伯语不好，只听个大概，耳朵都快起茧子。

“老费萨尔，女儿出嫁，好好的日子，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熟悉的轻佻嗓音。

“叮”，“啪嚓”。

细支雪茄燃起，撩起烟雾来。

抬眼望去，果然是夏佐·罗素，闲庭信步，自车边走来。

想是动静些微闹大了，他循着过来问一嘴。

他称呼那老爷为“老费萨尔”，不带尊称，若不是清楚二人年纪差了三十多岁，还以为是同辈之间。

小少爷们不乐意了：“你怎么说话呢，敢这么称呼我爸。什么东西，开慧影了不起啊？你知道我家是谁的亲戚吗？”

“闭嘴！”老头大声呵斥。

声音中带着些许忌惮和恐惧。

夏佐轻笑一声，眼底一片薄冰。

一旁是宴会长桌，他形状散漫地抽把椅子坐下，将夹烟左手搭椅背上，看向一脸菜色的老费萨尔。

右手搭在交叠膝盖上，四指弹钢琴般优雅轻动。

什么都没说，却像什么都说尽了。

老费萨尔浑身颤抖起来，铁青的颜色将他本来便黑的面庞笼罩，皱纹都似深刻几分。

怒目而视，看的不是夏佐，而是自己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仿佛这回他们是真捅破天了。

揪着三人后脖颈，迫使他们向夏佐道了歉后，赶紧撵走这几个闯祸精。

回过神来，老费萨尔的眼神在夏佐和喻念之间惊疑不定地打量。

难道是因为这个亚洲女人？

他试探道：“德罗索先生见笑了，孩子不懂事，惊扰诸位，尤其是这位小姐……”

经理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见夏佐面色不变，也不阻止，还是那般戏谑讽刺地冷笑，这下老费萨尔也拿不准了。

但事已至此，宴会已马上要开始，他认个晦气，放喻念一马。

那位平日从不多管闲事，又花名在外，许是看上这女人了。

老费萨尔承认，虽然这女人骨头硬得硌牙，但皮相还是不错。

他再次告罪几句，便也离去。

经理这下也不太敢拉扯喻念。

他不清楚这“德罗索先生”是哪尊大佛，连老费萨尔都要供着。

既然投诉人都跑了，没人找茬，他自然乐得轻松。

望了望两人神色，喻念欲言又止，显然是有话要说，于是默默将空间交给两人，把同事们也都劝走了。

“经理，这就算了？她可是得罪了凯瑟琳和三位小少爷。”走远后，有人小声问。

经理撇撇嘴：“你瞎了？没看见老费萨尔都跑了？凯瑟琳算什么东西……”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经理跳起来，敲那人一个爆栗，“要是真没关系，他来管这茬子鸟事做什么！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动一动？”

对方摸着脑袋痛呼，懵懂应声。

这边，夏佐吸了口烟，饶有趣味盯着喻念，眼中薄冰渐融，“真巧，又遇上你的犯罪现场了。”

喻念别开脸，不搭话。

她觉得尴尬。

几次三番都被这人撞见。

夏佐问：“这次又犯的什么事？”

“什么这次那次，笑两下也算犯罪？”她故意避开那日情形。

夏佐一再追问，喻念只好交代。

说那几个小孩穿得金钱豹似的，自中国拆迁热过去，都多久没看人这么穿大牌了，实在稀奇。

了解原委，又顺喻念指尖看过去，遥遥对比了方才所言的几个字，嘴角笑容渐大，“确实如此，不怪你。”

喻念耸肩，一副“看吧”的表情。

音乐响起，诸位宾客已然落座。

夏佐这边依旧空荡荡的，不知是不是老费萨尔的叮嘱，特意留了片真空地区。

白色绸缎铺作道路，延伸进几层华美花门中，直达宣誓台。

新娘出现，着一身曳地白蕾丝婚纱，品味比弟弟好些，只在胸口一圈坠大颗钻石。

——很西式的婚礼，难以想象这是由传统穆-斯-林家族举办。

夏佐对婚礼没有兴趣，看了两眼，摁灭雪茄，转头指指喻念的制服：“这是你的工作？婚庆公司？”

“兼职。你呢？”

“我？”夏佐挑眉，“你问我为什么会来，还是问我的工作？”

“都有。”喻念扯松领子，透气。

总之已经一团糟，身边也无宾客，她便放弃端着姿态，拖椅子坐下来。

桌上有酒，她抓过来，给自己倒上半杯。

夏佐有些意外：“我以为昨天你已经知道了。”

喻念啜饮一口，不置可否。

“老费萨尔是我车队的股东。”

果然如此。

只是喻念有一点不明白，一般赛车手才是打工人，还需要大股东哄着？

夏佐似看穿她的疑惑，笑而不言。

洁白餐桌反射阳光，将喻念晃得眼睛眯起。

她倒杯酒，递给夏佐，准备结束这次对话。

也结束他们之间第二次尴尬的相遇。

伸过来的手腕清瘦，肤色有些不健康的青白。

再看那双黑白分明的吊梢眼，微微眯着，睫毛投下分明阴影。

虽然有些病态，但依然称得上十分美丽。

夏佐接过酒，抿一口。

血红酒液染红纯色，使他看上去更像只吸血鬼，“兼职，你很缺钱？”

电话铃声打断他的提问，喻念掏出手机，接通。

那头是奈法勒爵士。

听了一会，喻念的脸上失去血色。

“你说什么？不能撤销？谁的命令——怎么可能？等等，什么叫做你也无能为力了？你不是艺术节的首席审查官吗？喂？喂？”

电话被强行切断了。

巨大的绝望从天而降。

喻念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血液从大脑逆流，眼前产生缺氧而导致的黑暗。

她的最后一条路，竟然还是没走通？

连首席审查官都无能为力……

周以肆他真的要断绝所有的希望吗？周家的手就那么长，连摩洛哥都能伸过来，将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吗？

要不放弃吧？喻念愣愣地想着。

回去，求他？

夏佐的声音似乎都是隔着水波传来的。

他唤了喻念几声，“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苍白……”

“——什么？”她缓缓转头。

此刻，耳边开始耳鸣，声音变得不再清晰，就像塞上了耳塞。

持续一阵，夏佐的面孔也看不清了。

黑暗从眼睑上方降落，带着杂质将场景湮没。

身体不受控制，软倒下去。

意识仍是清醒的。

隐约见夏佐面色突变，站起身将她扶住，但无处着力，只好面对她，让脑袋搭到左肩。

动作像是将她圈在怀中。

远处有人赶来，似乎夹杂着老费萨尔惊慌的脸。

但喻念已看不见了。

细微的烟味伴随橙花香气传来，与昨夜车内闻见的略有区别。

但这区别是什么，暂时想不起来。

脑袋若溺水，停滞下来。

周围的时间仿佛变慢——

睁眼，入目是输液瓶和陌生的天花板。

窗外夕阳西下，红色晚霞落到身上雪白的被子上。

迟钝看向一旁，夏佐正站窗旁，看着窗外，嘴里叼根卷烟，不是他常抽的那种细支雪茄。

“谢谢你，又一次麻烦你了。”声音嘶哑。

夏佐转过身：“醒了？医生说是低血糖。”

她一早知道是这个原因。

看到喻念并不惊讶，夏佐眉头紧蹙，用力灭了烟，“你故意不吃饭？”

红色晚霞铺在他身上，半张脸染红，半张脸阴影。

金色的眼睛被红色睫毛盖住，但难掩其中情绪，“医生说你至少有四天都没吃东西，胃里全是胃液——哦，还有酒。”

“要自杀的人还要参加艺术节？”他扯扯嘴角，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想知道原因。”

他说“我想”的时候，那样子就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

但喻念不会被欺骗，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无法说服眼前的这个青年，他今后不会让她好过。

原来夏佐·罗素很讨厌别人不尊重自己的生命。

同时，也明白过来，他也没有看似那么平易近人。

只是心中自有一套评价标准罢了。

是陌生人，是点头之交，或是厌恶之人。全凭他个人心情，定人命运。

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名流又有什么区别？

喻念扯动嘴角，嘲讽一笑，“超速惯犯罗素先生和我说这些，在赛道上发生车祸不是更危险吗？”

听见这话，夏佐的脸上笑容消失。

顿时，那双原本是温暖的、苹果酒色泽的眼睛，此刻随外头天色，一点一点冷下去。

在这寂静之中，喻念此时忽然有了一个发现。

他的两只眼睛，颜色是不一样的，一只泛着淡淡褐色，比另一只更深。

当环境光线变暗，它们会透亮起来，这差别便更为明显。

直至天色完全成了深蓝，夏佐才开口，“我听到你的电话了——既然这么想参加艺术节，我给你个机会。”

“为什么？”喻念不理解，“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不知道是谁……”

“我能处理好。”夏佐打断她

“当然，这机会不是白白给你的。”

“代价是？”

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温暖如初。

刚才就像是一个不小心，从面具的裂缝中流露出的真正面目。

而现在他又重新修补了裂缝，一丝不漏。

他说：“——别着急，东方姑娘，我给你一晚上的思考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