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格拉斯顿堡,街头咖啡厅。
“约书亚是谁?”喻念蹙眉。
夏佐突变的态度让她难以理解,就算是见过这个所谓的“约书亚”,又如何,值得他这样质问自己。
夏佐的目光审视般在她脸上梭巡片刻,方开口:“……真没见过?”
喻念摇头,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确实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论及最近见过的人,倒是有个不知道名字的,那位傲慢的绿眼男人。
但她不准备告诉夏佐。
这是她的一个小秘密,比起夏佐身上的那些巨大的谜团而言,不算什么。
等夏佐确信她没有见过约书亚,一杯咖啡已经见底。
棕色的油脂泡沫黏在白色杯壁上,像是制作失败的巧克力蛋糕,没来由地让人失望。
“抱歉,”夏佐忽然开口,垂着脑袋,“约书亚是谁,我暂时不能和你讲,希望你不要生气。”
喻念的手抠了下杯把,触感滑腻冰凉。
“没关系。”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离开咖啡馆时,天气已经完全阴下来,不不复白日的晴朗。
等回到伦敦,已是傍晚,安东尼急匆匆从酒店大堂迎过来,想和夏佐说什么,又碍于喻念在场,嘴巴张合两下,没有说出口。
“我先进去。”喻念勉强笑了笑。
夏佐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电梯内,门阖上,才阻隔住那看不清情绪的双眼。
他立在车前,没有过来。
喻念不想再去管夏佐的那些秘密,劳神伤心,没有结果。
本来也不过是从对方身上索取一些快乐,若是弄得沉重,反而不好了。
这样想,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几岁,身体轻快不少。
淋浴的时候,她掰掰手指头,发现已经快到三十了。岁数见长,心思也沉重起来,其实也不必这样。
喻念知道她的厌食症本就是思虑成疾。
应该感谢夏佐,他一道一道的甜点变着花样大抵治好了她,让她不会再强迫性地去思考某事。
洗完澡后,换上一身舒适家居服,坐到画架前。
白天所见的画面和那副古典油画如幕布般拉开,石子落水,记忆涟漪,拿起笔便开始作画。
酒店自带的音响被她打开,随机地播放着流行乐曲。
画到一半,门外传来脚步轻响,远离,复又传来,似乎是有人在门前不停踱步。
她心中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发问:会是夏佐吗?
其实还是想得到一个解释。
赤脚踏在地毯上,柔软没有声音,身后的音响继续播放,一个轻柔的嗓音念道:
[Stick by me, close by me...]
从猫眼中看出去,却不是夏佐的背影。
是安东尼,他是个棕发的瘦高个子,眼睛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推开门,安东尼顿住,看向她,古板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该怎么描述这种不自然?
“你在找什么?”喻念问。
“没什么。喻小姐,你去休息吧。”他僵硬道。
喻念看着他略微皱起的眉头,觉得这不自然应该被称为尴尬。
“丢东西了吗?说说看,我或许记得。”她声音轻轻的,像一片绸缎。
安东尼垂着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道:“……纽扣,我丢了一只纽扣。”
“什么样子的?”
“金色的,上面有……”他忽然愣住,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喻念催促:“有什么,我好像看到过这样的东西。”
再次挣扎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远处夏佐那间房间,安东尼咬咬牙,道:“上面刻有狮形族徽。”
本来喻念说看过只是想听听那东西长什么样,让安东尼如此纠结,但经他这么一说,还真在脑中有所印象,而且是很深的印象。
咖啡厅的时候,夏佐的口袋里掉出了一颗这样的东西。
“本来是德罗索先生帮我保管,但他找不到了。”安东尼涨红了脸。
“我知道在哪儿。”
随即,喻念将那家咖啡店和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诉安东尼,对方先是惊喜,随后面露不解:“喻小姐,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喻念不想解释太多,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短信发给他后便进了房间。
所幸安东尼也并不介意,得了地址兴高采烈地走了,木头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开心的神色。
门关上,将自己扔到床上,转头看向画板。
画板上,一副几乎是照片照下来的画作,清晰再现了那座英格兰小镇的风光,如果有个摄影师以同样的角度拍摄了这个照片,他会惊讶地发现,喻念的画中就连细节都丝毫不差。
凌晨,安东尼回了条消息,说咖啡店老板回复他了,东西还在,他明天就可以拿到,万分地感谢喻念。
看完消息,她笑了笑,心情好了许多,一夜无梦。
次日,酒店退房,本来已经买好飞机票,但夏佐忽然说要自驾去匈牙利。
喻念昨晚没睡好,本来想画的画没画出来,非常苦恼。她看了眼夏佐,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在意昨天的事,但交稿日近在眼前,憋到酒店门口,刚要开口,却听见安东尼说——
“德罗索先生,喻小姐好像要和您说什么。”
夏佐那双金色的眸子狐疑地望过来,又回过头看向安东尼,“你们关系这么好了?”
喻念不想提起昨晚的事,赶紧开口:“去匈牙利之前,我想去采风。”
还没等夏佐回答,她便补充:“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或者安东尼送我就行。”
“……”夏佐撑着车门,没有说话,又扫了眼垂着脑袋的安东尼,冷着脸,一字一句,缓缓道,“去哪儿,我送你。”
“可是……”
“上车。”
安东尼本来也想上车,但他刚踏进后座半只脚,就被夏佐的眼神逼退,悻悻地表示自己先乘车去取东西,之后到匈牙利的酒店等他们,夏佐才点点头,一脚油门离去。
车上,他问喻念要去哪儿采风。
喻念说,她想去一个有山和树林的地方,夏佐一听,就说:“我知道去哪儿。”
他们一路离开城市,开了不知多久,总之喻念都快睡着的时候,才抵达。
这地方确实和喻念的要求别无二致,密集的一片林子在道路两旁。
穿过林子,可以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我们去山顶上,那儿视野好。”说完,没等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径直沿着小路缓缓开了上去。
山顶远远看去,有一群人聚集在那儿,不知是在做什么,还冒着野炊的烟,能看到几辆贴纸贴得花里胡哨的改装车。
下车前,夏佐说:“跟紧我,这边治安不好。”
喻念本没有理解到“治安不好”是怎么个不好,直到夏佐去熄火的时候,她从后备箱刚拿出来打算架起来的画板被一个留着橘红色莫西干头的穿孔男抢走。
“还给我。”她波澜不惊地对穿孔男道。
画板上还有她昨天起的色块,虽然不能说花了很多精力,但喻念不想重新再起稿一次,画不出那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夏佐此时也从车内出来,看了他们一眼,便明白了事情经过。
见夏佐走过来,穿孔男那边一下子围上来一群人,都是烟熏妆,脸上扎满洞,年纪不大,比夏佐看上去还要小两岁。
其中也有打扮正常的,但看上去和他们不像是一个派系,全插着袋团在一边,冷眼看事态发展。
“还给你?那可不行,好不容易看到‘红发’夏佐本人。和我们比一场,就还你,”那莫西干头朝着夏佐挑衅,“喂,想要你小妞的画,一把‘东方快车’,玩不玩?”
他凑近喻念,奇形怪状的脸有些吓到她,她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但还是没有逃过夏佐的眼睛。
夏佐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抬腿缓缓地将那人从喻念身边踢走。
动作很轻,称不上是殴打,但很侮辱人。
那人一下就火了,作势要把喻念的画用小刀划破。
“玩儿一把,不会怎样的。还是说夏佐你怂了?”他哈哈大笑,形状诡异。
喻念紧张地看了眼夏佐,却发现对方已经回头朝着那辆黑色商务奔驰走了过去,摁响钥匙。
她急切问道:“你们到底要比什么?”
那莫西干头的团队里有个女生还算通情达理,过来好心和喻念解释:“就是山地拉力赛,从山顶速降,再从森林小道开出去,谁先抵达一百公里外的终点,谁就赢了。”
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陡峭的崖壁上狭窄的山路盘旋而下,宽度仅有一个半车身宽。
喻念疑惑,倘若想要在这儿赛车,在山顶起点处需要像火车车厢那样排成一长溜,头尾相连。
“可是这样一来顺序不就是既定的了吗?还怎么分出胜负?”她忍不住问道。
女生也面露疑惑:“红发……夏佐没和你说吗?他是我们的常客了。”
“夏佐?”
喻念忽然想到在摩洛哥遇袭,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画面——
那辆酒红色的布加迪腾空飞起,贴墙行驶,扭曲的车门刮擦墙壁,摩擦出点点火花。
可是这儿的悬崖盘道不像巷子,两边都有遮挡,而是单边靠墙,另一边是悬崖。
如果贴墙超车,如果不把别人撞下去,那么自己就会翻车,直接滚落山崖。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叫做东方快车是吗?”
女生点头,“你很聪明,我们又叫它死亡赛车,”
随后笑道:“生死边缘,多刺激?”
喻念忽然慌了起来——她想到夏佐在方程式赛场上不要命的跑法。
“夏佐,别去。你们把画还给我,我要报警了。”
那名莫西干头的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尖声大笑:“哈哈哈,你真会说笑,报警?这里是三不管地带,你找当地帮派比警察管用。”
夏佐已经进到车内,喻念俯身朝悬崖下看去,毫无遮挡,碎石滑落,深不见底。
她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抓住半开的车窗——
“夏佐,我可以重新再画。”
“不,你今天必须拿回你的画。”
他转头看向喻念。
夕阳西下,红霞漫洒天际,在那双金色眸子中沾染上一点血色的疯狂。
不行了,他一定会去。
一辆辆花里胡哨的车开始随着夏佐的动作动起来。
那名莫西干头男人也消失不见,应该是已经开动了车子。
他们发动油门,各色车辆在悬崖的速降小道处成一列排起。
喻念只觉得心跳陡然加速,难以自抑。
一旁有人出声:“夏佐还是一个人?我以为那女人是他今天的领航员。”
喻念竖起耳朵,领航员是什么?
那边,已经有人在喊号,从一分钟开始倒数。
夏佐系好安全带,在关上不透光的车窗之前,朝喻念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
同时,那些小混混的车都打开副驾的车门,一名名穿着醒目的女子上车,就连刚才和喻念解释的那名哥特打扮的女子也不例外。
喻念穿过人群,捉住那名提到“领航员”字眼的男人,问:“她们要做什么?什么是领航员?”
对方先是吓了一跳,才和喻念解释,“领航员就是坐在赛车副驾,给赛车手引导的角色,一般在山地拉力赛中很常见。”
喻念还是疑惑,仿佛在说,明明赛车手可以自己开,为什么还需要领航员。
于是那人叹了口气,接着解释——
“因为拉力赛程很长,几百到上千公里不等,路程崎岖复杂,车手在开车时无法分神思考方向,所以需要有个领航员来告知方向和路况。”
静静听完,倒数计时还剩四十秒。
“三十九、三十八……”
她忽然说:“我来吧。我来做他的领航员。”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来?领航员要记住全路程,在哪儿拐弯、往哪个方向开、地形如何。”
看喻念脸上并无放弃的神色,那人顿了顿,又补充,“大家的领航员都是提前一周左右背下来,比赛还有半分钟开始,你怎么当?当不了。”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她猛地冲到计分台前,抢过一张地图。
“十九、十八……”
十秒倒计时开始,同时,那些车已经开始轰起油门。
隆隆声伴随沙土飞扬,喻念只觉得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这张路程盘旋的地图。
“五、四……”
最后几秒,喻念忽然冲上夏佐的车。
夏佐愣怔地看着她,眼中以往的平静露出裂痕,有些难以置信。
刚才那人看不下去了,上前劝她,“别找死了,你怎么可能记得。”
读秒没有停止。
夏佐却答:“我相信她。”
随即关上车门,遮住那人的身影。
黑暗中,仅剩他们二人,时间几乎停滞。
“三、二——”
最后一秒,喻念突然问:“你不怕我让你出事?”
“怕什么?要死一起死。”他笑得散漫。
“一。”
“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