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人提供画材和风景,喻念自然也从善如流。
此处的地理位置确实是个采风的好地方,寥寥几笔下去,灵感便如泉涌。
夕阳缓缓下落,漫天的红色也逐渐变化,先是淡粉,再是淡紫,接着便是绛紫。
当日光消失在天际之时,喻念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时间紧张,她没有去刻画细节,仅仅用大片色块,绘出如水彩般轻盈写意的色泽。
但看着眼前的画作,喻念并没感到满意。
坐着觉得不对,站着又看了好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终于,在夏佐即将失去耐心时。她恍然大悟,指着一片平静的海岸线:“这里缺点什么。”
夏佐亦瞥了两眼,“缺什么?”
“让海面不单调的东西,”喻念皱着眉,手抵着下巴,冥思苦想。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效果。”夏佐突然道。
喻念看向他,夏佐却看向安东尼。
“租辆快艇过来。”他淡淡吩咐。
附近有小型码头,安东尼很快便找了当地村民租来一艘有些陈旧的快艇,型号比较老,夏佐盯着仪表盘看了半晌才上船。
见安东尼不打算与他们一起上去,喻念有些不放心:“你会开吗?”
夏佐不以为意:“任何能用方向盘操纵的东西,我都能开。”
“可是这和车不太一样。”
夏佐不满地转过头,看向她:“你到底想不想完善画作?”
喻念窒了一下,创作的欲-望很快战胜她谨小慎微的习惯,“想。”
“那就上船。”夏佐抬抬下巴。
犹豫一瞬,喻念还是抬起腿,从木板栈道上跨进快艇内。
内部空间不大,只够两个人呆,夏佐的声音飘过来:“抓紧护栏。”
喻念闻言,条件反射地用两只手抓紧身边的横栏。
夏佐转动手腕,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在锁眼里旋转一百八十度。
轰隆隆——
破旧的引擎如同一个年老的人,开始咳嗽起来,油门踩到底,这艘小艇“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风声呼啸,引擎隆隆,喻念听见夏佐似乎说了什么,但环境太吵,水花四溅,她眼睛都睁不开。
“你说什么——”她用手挡住水花,眯着眼睛对夏佐喊道。
身上笼下一张阴影,是夏佐俯身过来。
他将侧脸凑到喻念耳边,船体晃动,唇角若有若无擦过耳畔,“我说,你要不要来试试。”
喻念茫然,“试试什么?”
“这个。”夏佐将她的手拉到方向盘上,随即松开了自己的手,全凭喻念控制。
如果她此时没有被握着方向盘的紧张感冲昏脑袋,那么一定会注意到,两人的身体接触越来越频繁。
但手中的方向盘越来越重,眼看快艇的方向不受控制地往岸边撞去,喻念失声大喊,“夏佐、夏佐——”
就在船头即将撞到岸边的礁石上时,夏佐猛然带着她的手将方向盘一扭,于是船头调转方向,以船尾为圆心快速划过一道半圆弧线,向着一个新的方向驶去。
喻念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
她迟早被这男人折腾死。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以为已经离开岸边,向着远处驶去,但没想到仅驶过不到两海里,就听到船体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伴随巨响的,是船体一下子腾跃半米,接着重重落下。
喻念脸色发白,夏佐语气也严肃下来。
“暗礁。”他忽然猛打方向,让船体再次朝着一个陌生的浅滩海岸冲去。那里遍布黑色礁岩。
“不行,”喻念抓住他有力的手臂,能感受到手下是绷得紧紧的肌肉,正用力扭动着方向盘,“船会撞坏的!”
“已经坏了。”
喻念低头,这才发现已经有水漫过了脚踝。
“撞坏了也比淹死强。”夏佐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将湿润微卷的红色发丝抹到脑袋后,让它不再挡住视线。
他凌厉的眉眼斜睨了喻念一眼,“这边全是暗礁,还有水蛇,下了水很危险。据我所知,你的水性并不好。”他指那天看到喻念落到池塘中时,乱扑腾的样子。
落水最忌讳扑腾,反而一动不动更能保持体力,也更能浮起。
也就是两句话的时间,快艇带着一溜三四米高的水花冲到岸边,此时,里面的水已经淹没到了膝盖。
如果再迟一点,他们肯定就落水了。
快艇再次发出“咚”地一声,带着碎石散落,腾飞落地。夏佐在接近岸边的时候放松了油门,这使他们并不算跌得狼狈。
尤其是喻念,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夏佐正被自己压在身底下,眉头紧皱,应该是伤到了哪里。
拉出来一看,果然是手腕处扭伤了,没有破皮,但已经红彤彤地肿起来一块。
喻念正要道歉,夏佐就把手抽了回去,淡淡道:“不是你的错,我是主动帮你做缓冲垫的,这里碎石多,你太瘦了,摔到又要进医院。”
听见这话,喻念一下子便皱起眉,她说,“你是想让我欠你人情吗?”
夏佐无所谓地起身,道:“随你怎么想。”
二人的手机双双进水报废,还好快艇内本就准备了卫星电话,夏佐拨过去,喻念猜测他是拨给安东尼的。果不其然,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一番对话过后,夏佐脸色不好地扔走卫星电话,转而又走到快艇处翻找着什么。
喻念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怀着一线希望问道:“怎么样?他能过来接我们吗?”
夏佐摇头,“马上天黑了,更容易触礁,安东尼明早来接我们。”
“明早?!”她腾地从某块礁石上站起身,想要看看这艘快艇还能不能继续开。
“别看了,发动机被撞报废了。”夏佐在旁提醒。
喻念又不懂怎么检查发动机,只好作罢。
那边,夏佐从快艇的储存箱内掏出一个帐篷,递给喻念。
帐篷应该是渔民自己的,防水布皱皱的,散发着令人难以接受的腥臭味儿。就像是包过死鱼的一样。
“忍忍吧。”夏佐指礁石上乱爬的海蟑螂。
它们簌簌地躲起来,似乎被人类给吓坏了,就像是被风吹过的一地黑色稻谷,钻到岩缝中,似乎从未存在过。
喻念被恶心地够呛,也不管帐篷的气味如何,等夏佐搭好之后,一股脑钻了进去。
帐篷被搭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头,这石头是鳞片状的,比起一整块一整块的岩石,隐藏的海蟑螂更少些,这还是夏佐告诉她的。
夏佐终于忙完,坐下休息,顺便用枯草和旧渔网升起篝火。
淡淡的红色在无边际的黑色中照亮他们眼前的这片小小的地方,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喻念觉得自己最近简直堪比扫把星附体,倒霉到家了。什么事都能让她遇着。
他们身上的衣服本已经湿透,在火光的炙烤中缓缓干燥。
喻念正要转过去,将后背也烘干一下。夏佐问:“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秒,才意识到夏佐说的是她腰间的伤痕,含糊了两声,本不太想解释。
但不知为何,透过摇曳的火光,看到夏佐那养尊处优双手多了几道鲜红的口子——被旧渔网和帐篷划伤的,便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前夫弄的。”
“是烫伤。”
“……他把我做的汤打翻了。”喻念说完这句,便闭了嘴。
夏佐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再问。而是自顾自从兜中掏出一块怀表,递给喻念。
她狐疑接过,摁开怀表,盖子弹开,里头放着一片小小的泛黄旧照。
照片中的男人有八成像夏佐……不,应该是夏佐有八分像他。
“这是你的……”
“父亲。”夏佐的声音有些虚弱。
他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
喻念想说不用了,因为她意识到就算知道原因,也没什么意义。但看见夏佐疲倦的眸子,不知为何,就闭上了嘴巴。
夏佐开始讲故事,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是一个私生子。
父亲在有妻子的情况下,与他的摩洛哥裔母亲私奔,生下他后,母亲不久便去世了。自此他的父亲也下落不明。
一个老水手领养了他,将他十年如一日地养大,教他与恶劣的风浪搏击,如何在死神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讽刺的是,老水手却在一次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
当时的夏佐只有十二岁,失去了自己的第三个至亲。
也是这年秋天,有个意大利人告诉他,他是罗西家族的继承人之一,不顾夏佐意愿,将他带回了意大利。
枯燥和残酷的训练中,夏佐逃跑了,带着安东尼,逃离了自己的祖父。
时至今日,他的祖父仍旧以各种手段逼迫他回到意大利。
“……但在我看来,那不是回到意大利,而是离开摩洛哥。”夏佐的眼中闪烁点点火光,直直盯着喻念。
喻念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疼痛。
夏佐说,和她合作是唯一的办法。
怎么会呢?喻念记得自己这样问。
这时,夏佐笑着牵起喻念的发梢,说,因为你的黑发,祖父会彻底厌弃我,他无法接受罗西家族的继承人再一次背叛他。
喻念沉默。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想不想遮住?”
“什么?”
“疤痕。”
喻念失笑,“已经遮住了,用衣服。”这疤痕的位置比较刁钻,靠近肋骨,就算穿着吊带裙也是看不见的。
夏佐摇摇头,“我是说,真正遮住。”
“用什么?”喻念问。
但夏佐却不再说话了。
他似乎累得够呛,合衣躺在帐篷一侧,已经闭起眼睛,呼吸平稳,竟然是睡着了。
后背的衣服微干,喻念准备将火灭了再进帐篷。
但刚要起身,右手那儿感受到了一阵微弱的阻力。
瞥了一眼,愣住了。
夏佐的左手食指,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
喻念看过去,发现对方紧闭双眼,并无醒过来的意思。
比起今天早上强压着喻念脖子让她低头的力气,现在这轻微的、若有若无的指尖的勾动,更令人觉得无力反抗。
这感觉让喻念心中一个激灵,想将那只指头甩掉。
但皮肤感觉到细碎的伤口,来自夏佐的食指。
又在此时,夏佐的口中轻轻梦呓——
“Maman, ne va pas.”
[妈妈,别走。]
喻念忽然卸了力气,轻柔地将那只手指拿走,放到夏佐跟前。
不知是忘记,还是为何,喻念没有熄灭那恍惚的火苗。钻到帐篷另一侧,与夏佐隔半臂距离,合衣躺下。
困意汹涌来袭,不过一会儿,伴随着火苗“噼啪”声,喻念沉沉入眠。
远处,在无人能看到的黑暗中,海鸥因捉不到狡猾的鱼儿而不住鸣叫。它盘旋一会儿,忽然收起翅膀,如同受了伤,栽倒在礁石上。
鱼儿好奇,钻出水面,感叹自己的幸运。
就在它探出脑袋的瞬间,海鸥立刻张开健壮双翅,冲入水中,用尖利的爪子抓起鱼儿,趾爪刺入肺腑,鱼儿停止挣扎。
海鸥再次鸣叫起来,一声、两声——
是捕猎成功的得意。
黑暗中,帐篷内。
夏佐睁开眼睛,金色的眸子内,没有丝毫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