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夏佐沉默片刻,“你不需要知道。”
喻念硬着头皮继续道:“威胁到我性命的事情,我不需要知道?如果你还是保持沉默,我不保证不会毁约。”
当然,她根本承担不了毁约的后果,只是想听听,夏佐有什么可对她说的。
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夏佐之所以那日能及时赶到,就是因为早就知道她会被袭击。
这让她觉得可疑。
一个没有怀疑精神的女人在异国他乡是无法生活的。
“真新鲜,你怀疑我?”夏佐轻笑一声,微微向后靠去,倚着沙发,一副放松姿态。笑声从鼻腔里发出,仿若卡萨布兰卡港口的冬日晨雾,散发柔和的冷意。
“我确实是怀疑你。”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喻念身上,而是看着沙发左侧的一盆阔叶绿植。
细细描摹叶片,仿若要理清每一根叶脉。
喻念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她站起身。
眼前眩晕来袭,踉跄抓着扶手,关节用力到泛白。
她的指尖陷入柔软的米白色绒布之中,能隔着柔软的布料和海绵,摸到里头硬邦邦的,沙发的骨头。
吐出一口凉气,扯扯嘴角,“但说到底,我也只是想自保。”
喻念瘦弱的身影遮住了侧边的绿植,于是夏佐的视线缓缓向上,落到她没有血色的脸上。
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瞳孔紧缩,玻璃珠子般通透,又似蒙着一层摸不到的玻璃,毫不避讳地盯着她,“自保?我们现在,用中文应该叫,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离开我,没办法自保。”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陷入这样危险的状况?你到底在瞒着我做什么,夏佐·罗素?”
喻念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了。
但夏佐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反而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拉近二人的距离。
而喻念并不感谢夏佐此时的平静,相反,她心中怒火更盛。
她的攻击就如同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软绵绵的,一点效果都看不到。
而自己的底线却早已被夏佐·罗素所知晓,拿捏。
这种感觉令人讨厌。
如同蚂蚁在塑料瓶子里,看得到外界,却爬不上光滑的内壁。
她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合作伙伴。你的合作态度令人质疑。”
夏佐的笑容没有一丝裂痕,甚至带着些许的纵容和无奈,耸肩,“世界上没有后悔药,甜心,何况,你这样说,就好像我做错什么。”
“你没错吗?”隐瞒事实。
“我为了把性命垂危的你送到医院,拘留48小时,报废一辆八位数的超跑,你觉得呢?”夏佐的那双苍白修长的手相互交叠,轻轻搭在膝盖上。
喻念猛吸一口气,却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她垂眸,视线落在夏佐膝盖上的双手。
——不合时宜地想到,那骨节分明的指根很适合戴某种金色的,繁复华丽的戒指。
戒身是冰凉的,镶嵌的红宝石是锋利的。
这个瞬间被想象的画面所无限拉长,不过短短几秒,直到那双手动了,喻念才反应过来。
刚要抬头,却感受到小臂处被无法抵抗的外力下拉,像是有把钳子将她生生拽下去——
虚弱的双腿无法抵抗,甚至大脑也在愣神中。
于是喻念就看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落。
朝着夏佐的方向。
这下落不是坠入某种无底的洞窟。
但那只钳制她胳膊的手顺着手臂缓缓向上,隔着大约一厘米的距离,没有接触地滑过大臂、肩膀,并在脖颈后停下。
汗毛乍起,恍惚真的觉得体会到了失重感。
这个时候,喻念惊慌抬眼,对上那双随意的,带着点懒散的,却锋利冰凉,轻易就能摄取灵魂的眸子。
脖颈后头的那只手毫无预兆地落下,微微用力,将喻念的头压低。
力道无从抵抗。
夏佐仍旧坐着。
喻念曲半个膝盖,虽然是半跪,但她却觉得自己已然被那只手压了下去,全然跪伏。
披散的黑发垂下,细软、顺滑,将两人的面孔笼罩在细密的笼子般的阴影中。
脖颈后,那只手上有着粗糙的薄茧。
人体在突然触碰到无法承受的高温时,会感受到冰冷。
而当夏佐的睫毛逐渐靠近,落在她的脸侧缓缓扇动,唇角感受到柔软的冰冷时。
——她在那一瞬间坠入到了太阳的中心。
恢弘的木质香气在这狭窄的距离绽放,一瞬间遮过橙花香,仿若无边的森林。
喻念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夏佐推开。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如同从死亡的悬崖旁掠过,带来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后知后觉的愤怒。
“你怎么可以?”她难以置信。
夏佐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声低低的,如同一根黑色的羽毛划过心尖,带起一阵颤抖。
他的下唇有抹淡红。
喻念知道,那是自己的唇膏。
“甜心,你想低头吗?”夏佐在笑,但眼底却不带一丝情绪,有种无机质的冷漠。
“没有人喜欢低头。”她不知道夏佐指的是他,还是周以肆。
“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你现在还没有能力反抗,”他伸手,牵过一缕黑发,垂眸把玩,“就像刚才一样。”
头发落在对方手中,喻念身体僵住,不再往后挪动。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猛地后撤,夏佐会紧紧扯住那缕头发,就像刚才扯住她的手臂。
这很反常,这红发青年今日给她一种陌生的的感觉。
就在她说完那句“我确实是怀疑你”后。
如同签署合同的那日下午,阴郁天空洒下的冰冷日光。
——他在生气,为什么?
“现在,乖乖听话,我不希望你受伤。”他手指翻动,将黑发绕在食指一圈,抬到唇边,轻轻触碰。
蜻蜓点水一般短暂接触后,没等喻念再次推开,便放开手。仍由发丝流沙一般从指间滑落。
喻念顿了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中文——
“我会有能力反抗的。”
夏佐只是微笑。
-
因为对方的拒绝,喻念挑起的这场争执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显而易见的答案。
她仅仅猜测出,夏佐·罗素正在暗中筹备着什么事情。而这件事,需要她的参与。
冷静之后,契约还是继续下去。
她没有后退的路,现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脚后便是无底的悬崖。
稍微后撤,便能听见簌簌的石子坠落。
——必须硬着头皮向前走。
夏佐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夏佐。
各取所需,没必要过多解释,也许他是对的。
两小时后,二人乘车出门,此时的夏佐已然恢复平日的状态。
礼貌,温和,热情。
车上,他问喻念有没有因为厌食症看过心理医生。
喻念觉得他才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此行的目的不止是为喻念寻找治疗厌食症的方法。还要去趟另一个地方。
他们的第一站是拉巴特的集市。
眼花缭乱的商品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五颜六色的粉末状物体,它们如同面粉一样堆成一个个尖尖,整齐摆放在布袋里。
“香料铺子。”夏佐介绍。
他和老板打声招呼,指了几样,用阿拉伯语让老板包起来。
老板是个瘦弱的黑皮肤男人,中气十足地应声,用油纸包成一个个小粽子的形状,拿绳子绑起来,串到一起,能用手提着,就像一串风铃。
夏佐就将那风铃提过来,举到喻念面前,“用你的鼻子闻闻。”
喻念看他一眼,凑过去。
复杂混乱的刺激香料味道从鼻腔一下子窜到脑门。她痛苦地捂住下半张脸。
这对嗅觉灵敏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生-化武器。
夏佐被她的反应逗笑,将香料风铃递给安东尼收起来。
“这就是能治疗厌食症的魔法粉尘?”喻念皱着眉问。
“是的,但不是那么用,”夏佐指指鼻子,“你要把它们吃掉。”
喻念瞪大眼睛。
夏佐笑着补充道:“当然不是直接吃——摩洛哥的土方子,我小时候也总是不吃饭,她就会给我做。”
喻念本想问“她”是谁,安东尼的可怕眼神瞪过来,生生咽下那几个单词,
她猜测是夏佐的母亲。
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夏佐·罗素也是从一个小孩子长大的。她忍不住猜测夏佐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调皮还是乖巧,健谈还是孤僻?
但安东尼的盯梢让她停住思绪,直到到达下一个目的地。
他们停在一个悬崖边,真正意义上的悬崖边。
从悬崖上看下去,是带着斜度的砂砾组成的坡。
微凉的海风从天际线处吹拂过来,有着微微咸味。
此时正是日落的时候,晚霞如一条彩色丝带,染尽天际,太阳离海平面越来越近。
正在喻念被美景吸引注意力,安东尼从身后端来一个画架和一张椅子。
放下后,又拿来一块绷好的画布,笔、水桶、颜料。
喻念惊讶道:“为我准备的?”
夏佐嘴角的弧度淡淡的:“我知道你新接的工作。”
“画摩洛哥怎么可以不画海。”他说。
喻念抿起唇。
夕阳映照下,能看到摆放的画材都是她常用的那些,但都是全新的。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等到安东尼坐回驾驶位,关上车门,才看向夏佐,问——
“这算是一个道歉吗?”
夏佐垂眸,静静盯着她的发梢,乌发被风吹动,看似是柔软。
但握在手中才会知道,发丝是有韧劲和弹性的。
“算是。”他脸上难得没有带着笑容,只有平静。
左手食指轻动,发丝的柔韧触感似乎仍停留在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