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十三年十月,青州局势稳定后,器械粮草消耗过大、无力继续向南拓展的张崇义,率领主力大军经略清河郡,虎视魏郡巨鹿广平等地。
冀州乃是中原第一大州,九郡合计近七百万人口,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张崇义逐鹿中原的桥头堡。
如今他手握河间信都清河三郡,中山郡是老丈人姜子恒的地盘,名义上归附,实际是羁縻之地,钱粮兵马指望不上,只求他安安稳稳,不在背后捅刀子。
这一年多来,为稳定中山郡的局面,张崇义掏了一百多万两的冤枉银子给老丈人收买人心,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清河郡原郡守裴怀盛是个标准的庸官,虽说也有大旗官员贪污腐败的通病,却比河间郡谢春亭适懂得适可而止,并未不顾一切的排挤忠良盘剥百姓,清河郡的民生吏治还不算恶劣到了极致。
裴怀盛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投诚后主动请辞郡守一职,希望能够告老还乡,保全一家老小。
对于这位不算坏到骨子里的贪官,张崇义乐的成人之美,虚与委蛇一番后,赏给他一个二品光禄大夫的虚衔,坦然接受他的辞呈,同时任命他的嫡长子盛彦虚为涿郡县令,算是投桃报李。
涿郡一个县拥有三四十万人,可与边境小郡平起平坐,虽说只是个五品小官,却足够让郡守全家感恩戴德。
郡尉戴洪是涿郡名门望族戴家的远房子侄,张道冲大将军早年派往冀州潜伏的心腹。
去年清河郡没有跟巨鹿信都沆瀣一气,联合出兵攻打河间郡,就是他在从中周旋。
此次清河郡举城投降,完全是戴洪舌灿莲花的游说,可谓居功至伟。
此人有勇有谋,见识过人,又是幽州张家的嫡系,涿郡的望族子弟,根正苗红,张崇义顺势提拔他为清河郡郡守。
原郡丞李橙白学富五车,工于书法,山水诗文名噪一时,乃是冀州鼎鼎有名的文坛巨擘。
虽说政绩不显,却没有什么贪腐劣迹,这样的吉祥物即便是白身都要以礼相待,更别说人家本来就是正四品的郡丞。
杨千钟嫌弃此人徒有虚名,政才平庸,难堪大用,太平时做个吟风弄月的清官倒无关大局,当此大争之世,不适合待在清河郡这等前沿重镇的主官位置上。
张崇义就将李橙白擢升为镇北大将军府的从三品文学掾,赏给他一个体面的官职,撤掉了拥有实权的正四品郡丞。
此人倒是坦然受之,毫无异议。
再从涿郡调了一个能干实事的五品县令张乐府担任清河郡的郡丞,提拔能征善战的步兵将军乐珲为四品郡尉。
这日,清河郡郡守府议事厅里,檀香袅袅,墙上挂着当代画圣郭敬之生花妙笔绘就的奔马图,墙角摆着一对九天仙女的彩绣琉璃瓶。
张崇义刚跟杨千钟在窃窃私语议事,忽见门口冲来一团鹅黄色祥云,逮着张崇义就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撕咬,咬脖子,咬肩膀,咬胸口,吓得杨千钟大惊而起,差点招呼府兵捉拿刺客。
却见张崇义紧紧搂着那团祥云,不停地柔声求饶,仔细一看,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姜夫人。
姜无媚毫不顾及大家闺秀的形象气质,也不理会一头雾水的杨千钟,气的坐在张崇义腿上,劈头盖脸大骂道:
“张崇义,你是什么狗屁大将军,你就是个满嘴谎话的大骗子,骗我去中山郡调兵,原来是让我父亲把我关起来,你个死骗子,大骗子。”
张崇义被她撕咬的浑身痒痛,笑骂道:“杨先生在这里,你这行为有碍观瞻!”
杨千钟强忍着笑意,一声不吭的退出书房,轻轻掩上房门,吩咐门外的丫鬟不要进去打扰。
姜无媚怎么咬都解不了气,把张崇义身上咬的遍地鳞伤,全是牙齿印记,痒得差点喘不过气,强行把她搂进怀里,不停的抚着后背安慰。
大概发泄一盏茶后,姜无媚才算稍微解气,双手使劲捏着张崇义的脸庞,恨恨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骗人这么厉害,你武功是气胜境,你这骗人的本事怕是出神入化,入神境了吧?
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轻松松就把我骗去了中山,我还呆头呆脑地替你送信。
然而那封信就是让我爹把我关起来,他足足关了我六个多月,你知道我这几个月多惨吗?
被他的精钢镣铐锁在房里,哪里都不能去,啊....”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上火,气势汹汹地张嘴又要咬人。
张崇义吓得紧紧锁住她的双手,用唇封住她的嘴,总算把她的怒火给浇灭了。
两人分别大半年,久别胜新婚,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总算是杨千钟料事如神,提前把丫鬟小厮都遣散了,安排他们守在走廊的两头,不让外人靠近,可还是挡不住哼哼唧唧的春声飘出房门,满堂春声关不住,无限媚意出门来。
又是一年年底,北风卷地百草折,万里江山竞飘雪,忙碌大半年的张崇义,携着美妾姜无媚的纤纤玉手,在郡守府花园缓步观雪。
此时天寒地冻,四周的琼楼玉宇都披上了一层鹅绒大雪,当真是琉璃世界,锦绣乾坤。
花园里的池水,表面上结着一层冰,游鱼在冰层底下游来游去。
几座怪石嶙峋的假山被大雪覆盖后,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头漠北的白熊。
姜无媚穿着崭新的貂裘,那身皮毛看着比雪花还要洁白无瑕,没有一丝杂质,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令张崇义暗暗称奇的是,从中山归来后,一向不喜欢打扮的姜无媚,头上竟也学着郦宛丘苏清人等人,插满了金钿玉搔头,十足的豪门贵妇风范,而不再是江湖女侠。
张崇义里面穿着锦绣戎服,披着鹤氅大衣,左手握着姜无媚冰凉的双手,右手拨弄着她头上的金钿,笑道:“终于像个大将军的夫人,这次回中山娘家改观不小。”
姜无媚甜甜微笑道:“能不改吗?被我老爹用镣铐锁在房里,我老娘带着一群嫂子天天在我耳边和尚念经。
什么《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什么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什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差点气得我咬舌自尽。
她们一直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我会成为宫里的贵妃娘娘,会被写进后世史书,再这么轻佻胡闹怕是会贻笑千古。将军,你真会当皇帝吗?”
张崇义情知那些谶语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街头市井越演越烈。
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越发的虔诚畏惧,再也不是当初看镇北侯府四公子的眼神,而是看向一个威权日重大权在握的藩王。
他想不想当皇帝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认为他要当皇帝,而且必须当皇帝。
只有他自己明白路漫漫而修远兮,前途艰辛,需朝乾夕惕,战战兢兢。
所谓地盘越大,责任越大,烦恼越多,如今十九岁的青年,晚上动辄辗转失眠。
半夜三更经常毫无征兆的突然醒来,不是想着青州的难民如何过冬,就是涿郡的战马会不会染病,要么就是害怕冰雪灾害压垮民房。
虽说他治下的老三郡依旧相对太平安宁,随着他接收清河郡,贸然放开了青幽边境的封锁,入冬后又有大批难民从南方诸郡涌进来,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沿街乞讨,有些人开始卖儿卖女换取微薄的口粮。
清河郡里,十斤白面就能换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十岁以下的少女儿童甚至低廉到只值两个馒头。
三郡官府在郡县各地设有一些赈灾处,给难民施粥派米,然而难民的数量是成千上万,终究是救不胜救。
唯一的好消息是派兵封锁辖区两年多的并州,前几个月开始大规模地接收难民,上党郡太原郡一口气收留了十几万人,缓解了冀州幽州的燃眉之急。
姜无媚的手骨较之其余妻妾为粗,身体底子健壮,毕竟是豪门出身的千金小姐,在隆冬季节玉手也是冰凉的。
她双手顺着袖口塞进张崇义的手臂处,贪婪汲取他身上的热量,一脸疑惑地询问道:“夫君,你真的会做皇帝吗?
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张家长,李家短,张家小子坐永安。说的就是张家小儿子会入驻永安城,取代大旗李家坐拥天下,你知道吗?”
张崇义伸手抚摸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柔声道:“你希望我当皇帝吗?你想当贵妃吗?”
姜无媚一脸惘然道:“我不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害怕。”
张崇义奇怪道:“你怕什么?”
姜无媚歪着脖子,仔细想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我说不上来,就是有些怕。
你想呀,你要是当了皇帝,我们就要住进皇宫。
皇宫一大堆啰里吧嗦的臭规矩,宫女太监一大堆,我们只能乖乖住在后宫里,等待你的临幸,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跟着看着。
哎,一点自由都没有。”
张崇义温柔地托着她的下巴,打趣道:“有人想当皇后都快想疯了,你却连个贵妃都不想当,果然花有千万朵,人心各不同呀。”
姜无媚眨着清亮的眸子惊讶道:“郦宛丘很想当皇后?”
张崇义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说漏了嘴,一笑撇开话题,牵着她走上一座小石板桥,从旁边的假山上抓起一撮雪,随手漫天撒飞,看着茫茫雪景笑道:“要不要打一次雪仗?自从去年除夕后,就没有跟你玩过雪仗。”
姜无媚神色萧索道:“不打了,两个人多没意思,多几个人就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回涿郡呀?”
张崇义道:“清河郡有些事情还没梳理好,再过几天吧,总之一定会在年前赶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