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审讯室。
一道带着热度的强光直直射向海德温。他勉强睁开干涩浮肿的双眼,光亮中心长出尖锐的长刺,就像破碎棱镜的边缘,散射出一片浮动的光晕。
“姓名?”询问的声音来自光晕之外的黑暗,就像凭空浮在耳边,虚幻得不真实。
“海德温。”
“职位?”
“研究员。”
“你发出了紧急警报?”
“没错。”
“发出警报的原因是什么?”
“我和同事检测到异常数据流,推测整个系统已经遭到未知入侵。”
“你为什么在发出警报时进入隔壁房间——也就是储存记忆上传服务器的房间?”
“我要利用警报拉响以后,全部出入口被锁定的10分钟,上传我姐姐的记忆。”
“你知道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是的。”
“你也知道违规上传的信息会被删除?”
审讯人员看到海德温似乎垂眸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下一个问题。你和徐文拓先生是什么关系?”
“伴侣。”
“海德葵女士——也就是你法律意义上的姐姐,她的死亡和你有关系吗?”
……
不等他回答,审讯室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门被撕开一道缝隙。
值守的年轻人慌忙拦住来人:“您好,里面正在进行审讯。您不能进去。”
来自中年男性儒雅的嗓音回复道:“我是研究所所长,这件事我有绝对参与权。”
窸窸窣窣的交谈后,一个人影逆着光向海德温走来,两鬓夹杂的白发透着光,随后站定眼前。
“老师。”海德温抬头。
紧接着,这个被他称作“老师”的男人一拳结结实实地招呼在他左侧颧骨上,软组织在急促一声的裂帛声后迅速肿胀。海德温没有还手,任由对方揪住自己的衣领,把自己按倒在地上。手铐在叮铃声中摩擦腕骨留下血痕。
这时,海德温才得以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来人背对着监控和强光,盛怒之下,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我教不出你这样的学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赶紧删除数据、修正程序。”他拽着海德温衣领的手青筋暴起,一字一顿:“你知道后果。”
海德温用舌头顶了一下伤处,然后啐出一口血水。他满眼恳切:“求你们了,给她一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她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影像。”
“规定就是规定。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我有。”海德温轻笑一声,肿胀的左脸像灌注了水泥砂浆一样沉重,让这个笑容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滑稽。不过他不在意:“我有。你现在出现在这儿,不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吗?技术部破解不了城市运行的密码也就关不住黑箱。从某种角度,我也算是你的好学生。”
中年男人语气中满是痛心疾首的无奈:“走这条路,组织里那帮老家伙不会放过你。现在他们还卖我几分薄面,听话,和老师一起去认错,修复程序,我还可以把你调去北疆的研究所,你历练历练,十年以后我们从头再来。”
海德温用那只清明的眼睛看向老师浑浊的双眼:“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手上有一条人命,不一样了。”
“这不一样孩子,就算……她也只有两个月了。”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她温热的皮肤在我手下变得冰凉,她的眼泪从我指缝滑过。这怎么会一样呢?在你们眼里,她的一生只是一个需要修正的错误。从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从她的头发干枯脱落,她就已经在你们心中开始腐烂,已经被你们忘记了。可我不能忘记,她只有我了。只有我。”
男人慈祥地抚摸海德温的头发:“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开始用过去时陈述她了。你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接受这个事实。葵已经去世了,你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
“哈哈,”海德温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只有右眼中有泪水攀着手指蜿蜒而下:“我别无选择,我愿意承担后果。”
“‘承担后果’?”男人似乎是听到了极为滑稽的说辞:“这不是你能承担的后果。他们会把你流放星际。”
“不过是孤独罢了,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我早就习惯了。在走之前,把牌桌上的筹码都用完,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对方深深叹了一口气,肩膀微颤,支撑起身子走出审讯室:“你决定吧。”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无时无刻都挺直的脊背此刻有些佝偻,瞬间憔悴下去。
海德温瘫坐其身后狭长的阴影中,只有肿胀的左脸暴露在灯光下。他褪下那张运筹帷幄的面具,半晌才开口:“请帮我照顾好小拓,是我自私地利用了他……对不起,连累您了。老师。”
对方没有回复,只兀自说:“还有个人想见见你。” 海德温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怎么可以苍老得如此快。
再出现在眼前的是姐姐的未婚夫,他似乎看着海德温,可是目光又径直穿过他:“葵她其实知道你的想法,她一直很自责,却还是没能阻止你。”
“还有,小拓不在了。”
海德温闻言突然暴起,手铐叮当作响:“什么意思?什么叫‘小拓不在了’,你说清楚啊!”
“你想听细节是吗?我告诉你。他开着那辆老古董,在海尼尔大桥躲避一群逆行的飙车党,撞破围栏掉进了江里。他的速度太快了,钢缆硬生生把车身切下了一块。现场只留下一截断臂和一块头皮,连骨灰盒都铺不满。”
海德温双目血红,凶狠的眼神死死咬住身前的人,仿佛要把他拆骨入腹一般。此时的强光变得难以忍受的灼热,他就像一条炙烤下脱水的鱼,狼狈地喘息着,视野中男人不断分出幻象又重合。
对方却好像没有察觉到恶意似的,自顾自继续说:“葵的气管被切开之前,她说想在自己还完整的时候去南方看看向日葵。”此刻他比海德温更像一个沉浸幻想的变态,双手比划着:“她专门挑了一条素色的裙子,她说希望不要打扰到它们盛开的美丽。她想要了无遗憾地离开,可是你把她留下了。她被切开气管的时候该多疼啊。”
“去完成你的使命吧。审判已经开始了。”
海德温手肘瘫软,瞬间被黑暗包围。
海尼尔立体公交的基柱下,一束束明黄色的菊花盖在灰败的花束上,其中有一束枯萎的向日葵,橘色的卡片褪成肉粉色:“晴亚,另一个世界永远晴朗,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