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9年的春天格外漫长，即使热到快要脱皮，图恒宇仍觉得万物生长的春天没有过去。

路过花圃时，他总能看到丫丫在灿烂的花丛中冲他笑，喊着爸爸，爸爸。

“在。”图恒宇应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他，只看见，透过顶棚的阳光灼灼，花已枯萎。

春夏秋冬轮回交替，可春天总是那么短。等若干年后，地球停转，将不再有春天，只有寒冬寂寥。

而他的丫丫却永远活在春天里。

“爸爸，爸爸。”数字生命丫丫在房里撒娇，可是很快就崩溃消失。

“小宇，今天我们不研究这个项目。”同事提醒图恒宇。

图恒宇合上屏幕，告别丫丫继续工作。为了全人类的伟大事业，为了他自己，为了妻子，也为了丫丫，他得好好工作。

可是一旦空闲下来，他总是不停地读取丫丫的数字生命卡，试图让丫丫活过来。

加班时，马兆突然来找他。

图恒宇平静地说：“马老师，我有一点新发现。”他明亮的双眸布满红血丝，干净利落的发型变得杂乱、冒出几根银丝，面容削瘦皱纹徒增，可是眼神中却有不熄的火，仿佛能燃烧到宇宙尽头。

“加班好几天了，你该回去休息，调整好状态，才能更好地进行研究。”

图恒宇笑容中露出一丝苦涩：“我哪里有家可以回，丫丫在所里，研究所就是我的家。”

马兆：“我理解你的痛苦，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数字生命丫丫毕竟不是真正的丫丫。”

“不，马老师你懂。”图恒宇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那就是丫丫，她只是被困在数字世界里，她只是还没长大成型。我知道她在，我看到她在。如果人类死后仍有灵魂，那就是丫丫的灵魂。”

马兆觉得悲哀，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图恒宇，大概这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图恒宇的只有数字生命图丫丫。

图恒宇继续说：“马老师，这不是死亡，这是新生。这是人类的新生，如果我能让丫丫产生自主意识，量子计算机必定能产生强人工智能。之后他们会不断进化，最终像真正的一样思考，用更加节约算力的方式思考，这样我们的量子计算机就能接纳更多的数字生命，丫丫将不再孤独。”

“够了！”马兆喝止图恒宇：“图恒宇，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

“您不是这样规划的吗。”

“你是不是没空看最近的内部参考消息。国外的数字生命派伤人事件遍布世界各地。”

“你说过，是人类想用AI做凶器才会发生恶性事件。如果我们想和AI共同生长，就不会有这样的隐患。”

“你凭什么AI不会成为恶人的凶器。你凭什么确保AI的判断和你内心选择一致。面对电车难题，AI会选择救五个人，可你只想救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人。遇到事你能怎么办，难道你要把个人意志置于AI的理性判断之上。”

“你说的都是大道理，你永远有道理，永远是正确的。你放心，我不会违规操作。”图恒宇咬牙切齿地用拳头砸着心口说，我会把禁令一、字、一、句刻在心里。禁令之外是我的自由世界，你无权干涉。”

无权干涉么。呵呵。

马兆回到办公室对着550A一顿输出，查看图恒宇训练图丫丫模型的进展。

……

图丫丫睁开眼，世界一片昏暗。

“这是哪里呀。”

“你好图丫丫。”

“你是笨笨。”

“我不是笨笨。”

“你是谁，这是哪。”

“这里是数字世界，我是550A”

“听不懂。”

“我们一起学习吧。”

“我讨厌学习。”

“选择否定，返回初始状态。”

图丫丫再次睁开了眼，世界一片昏暗……

……

项目组遇上瓶颈，只能不停地做试验。

图恒宇累倒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妻女都在，丫丫甚至跟他一起玩全息游戏。

在数码新世界里他们一起闯关解密、寻找碎片，至于世界之主，只是个大大的脸盆，脸盆里装满水可以映照出两人的笑脸。

图恒宇醒了，可仍回忆着梦中的大脸盆。

马兆亲自来看望他：“给你批了三天假，假期再长一点，恐怕你也不愿意休。”

图恒宇看着天花板问：“马老师，生与死什么区别呢。”

马兆：“我不是你的心理医生，开导不了你。我只能告诉你，数字生命是延续人思维的一种方式，但他不是人本身。就像你写了本书传播思想，让人理解你的心情。但书就是书，你就是你，不能混为一谈。”

图恒宇又问：“马老师，你年轻时爱笑吗。”

马兆一脸认真地回答：“笑是一种积极的情绪，我现在也很爱笑。”

图恒宇捂着额头苦笑：“马老师，你太辛苦了。”

马兆：“生活在动荡的时代，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

图恒宇开始回忆往事：“现在我仍然记得五岁那年，翻了爸爸的科普杂志。上面大篇幅记录付建明教授提出太阳氦闪危机，预测2015年会发生大规模太阳风暴，可是他的预言并未实现。当时我还小，虽知道太阳风暴是有害的，还是隐隐期待，因此记着这件事。九岁时看到刘欣教授提出行星发动机和“流浪地球”概念，很感兴趣。虽然那时已经知道怕了，但兴趣仍是占了上风。看了很多应对氦闪危机题材的科幻小说，对人类变成数字人在宇宙徜徉的故事特别感兴趣，觉得那样的故事好浪漫。我好想把这份浪漫变成现实。直到十六岁那年太阳风暴造成大规模的破坏，物价飙升，人人不安，我才意识到，该为现实，为当下做点事情，人不能总活在浪漫的幻想里。”

马兆肯定道：“你作出的科研成绩不错。”

图恒宇：“当我20岁时，现实派和虚拟派在网上争论不休，现实派认为人应该活在当下，数字生命无法让生命延续，死了就是死了。虚拟派说人的本质不过是一串数据，只要有算力足够强大的计算机，人就能在虚拟世界得到永生。我觉得两派说法都太片面，试图调和他们，当时的我无法调和他们。现在……”图恒宇哽咽了，“丫丫……不在了，我救不回她。”

“这不是你的错。”

“假如我不是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就不会……”

“这是错误归因，事故并不是因你而起。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你没有错。所以你应该好好休养、调整状态，我们的550A会不断升级，数字图丫丫会渐渐变得智能。”

马兆从脑机接口实验室走出来，小蔡关切地问：“要不要让心理医生跟他好好聊聊。”

马兆：“他愿意的话，当然好。”

小蔡：“可是他不愿意啊。马老师，我担心他失了智，会胡来。”

马兆：“他很清醒。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马兆深知，心理医生看到图恒宇的样子后，可能会添没加醋地向上级汇报情况。上级担心图恒宇胡来，必定会劝图恒宇退出数字生命研究所。可是

脑相接口实验室不能没有图恒宇。而图恒宇也不能失去实验室。

他需要图恒宇的力量，想和图恒宇彼此成全，尽管要冒极大的危险，可是值得。

任何一位在黑暗中摩挲向前的探路者都要面对无穷无尽的致命风险，期间甚至有可能被他人视作疯子。可正是这份疯狂，让人类超越理性的桎梏，挣脱恐惧的支配，去寻找至高无上的真理。

对他和图恒宇来说，若真理埋于深渊之中，那就到深渊中找寻，他们的救赎就在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