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十二年前,准确一点来说,是3789天以前的事情。距离我和望舒那次交谈已经过去了698天。
一想到这,我耳边仿佛就又回响起了望舒的声音:“那其,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不管是在只有两个人的宿舍,还是在同学都在的教室,望舒总是喜欢这么问我。她可不会管这会怎么让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往常那样,她手肘撑在我的桌上如此问道。
别人都不知道我们其实是在谈一个很容易引人发笑的事情:与世界为敌。
而与世界为敌的代价,到最后很可能会是我们的生命。
生命只有一次。我并非不知道这种道理。
只不过,凡事都有代价,我不认为与世界为敌后有谁能够全身而退。因此就算望舒这么问我,我也不觉得惊讶。只要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这个世界的水面掀起一丝丝波澜,让我得以在虚假的日光下得窥一眼真实的天空,即使望舒问我愿不愿意现在就去,我想我也会欣然前往。
没有比这更加帅气的事情了,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话虽如此,想要正确地与世界为敌可是一件麻烦事。尤其敌我双方力量差距悬殊,我们还不想将任何无辜的人卷进来。毕竟一旦把无辜的人卷进来,不管我们原本的理由多么正当,结果也只会让人认为我们罪有应得。
“很久很久以前,普遍认为民主制度通过保证政府问责制和执政合法性可以让社会变得更加安宁。”望舒使用一种给小孩子讲童话故事的温柔语气向我讲述她从书中得来的知识,“实际上,民主社会的暴力风险更高。”
我对望舒的这个结论感到疑惑。
望舒接着往下说:“寡头们稳握大权的关键在于先发制人。也就是对自己所在团体构成潜在威胁的团体,要抢在对方动手之前将其肃清。这种整肃异己的行为需要违背法律最基本的原则,也就是说,哪怕对方没做任何事,也要施以惩罚。而这样的行为,哪怕是最低水平下的民主制度也是不被允许的。”
没错,望舒说得对。
我们国家不是独/裁制,而是寡头制。权力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选举产生统治者。表现出来就像是民主制。
秘书长治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个相对和平的国家。虽然不是我所向往的那种和平,但也算是一种和平,而且它肯定是靠先发制人的手段维持的——一个国家不可能长期只存在一种声音。如果只存在一种声音,只能说明这些声音不能被我们听见或者消失了。
“政治家都想保住官位。我们姑且期望他们是出于本能的要为人民谋福祉的使命感,但更重要的原因也在于,国家领导人就是他们的职业。没人想要失业,所以他们必须要夹在媒体监督和自身对于权力的渴望之间,不得不为广大国民的利益而奋斗。然而在某些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比如说我们第一次试图逃离大地,触及群星之时,飞船就从太空电梯上掉了下来,如果当时的领导人真的屈从于国民的集体性抗议,我们人类的太空时代将要晚来许多年。”
“国民怎么能分得清太空船坠毁的真实原因呢?”我哂笑道,“政府是会解释,但政府从来都习惯找借口推卸责任,谁又知道该相信什么。”
“没有充分而可靠的信息,人们就很难做出理智的判断和决定,错觉被舆论所认同后,很容易会变成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会真心相信舆论的那些话,但长期教育得来的习惯,只会让大家自觉地去认同并努力去理解政府的一切所作所为。”
望舒的视线投向窗外的操场,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和外校的足球比赛,那所学校一直被我们学校认为是同学区的劲敌,作为本校学生,我们常被要求无论如何都要胜过对方。这个【无论如何】事到如今已经夹杂了许多不同的含义——一场比赛没几个人受伤下场不会轻易结束。
她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处在云端俯瞰那底下一切的腌臜与不光彩。对于她的这副模样,我真的是迷恋极了。
“政府一定是正确的,就算有错误,那也只是暂时的不正确,用长远的眼光来看,终究也是正确的。没有人类命运共同体,就不会有人类的太空时代。在这样的集体记忆之下将政府整体当做目标,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可能是感到了不安,微微蹙起眉头:“所以要借力打力是吗?用其中的一股势力去攻击另外一股势力……”
望舒神色自若地朝我点头:“争强好胜,不服输没什么不好,但事事要争个高下,互不服气,为了维护小团体的利益,讲义气,好抱团,宗派主义也就油然而生了。”
“只记得、只了解自己所在团体的光荣历史,而不了解或者有意忽视其他团体的光荣历史;在团体内部有说有笑,生活融洽甚至无话不谈,而对其他团体就很格格不入,反应冷淡乃至漠视。在政府内部的关系上,表现他们有特殊的集团关系,当集团与集团互相联合、盛气凌人,那么其他集团的人便会心存忧虑与惧意。”说明此事的望舒,声音比往常都要清澈透亮,“这种宗派主义倾向多数都是盲目的,只要恰到好处地利用,就可以给予我们发声的空间,兴许还能因为对待我们的态度在政府内造成严重的纠纷与分裂。”
望舒如此答复我的不安。
需要说清楚的是,我的心情在那段时间多是由望舒所左右。她真让我着迷,真的。我不是说我特别好色还是怎么样——虽然我确实很好色,但我得说那应该是一种人格魅力。领袖型人物通常都有这样的人格魅力,和这样的人一起做事,你就会感到安全,并且深信你们所践行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一类人,通常也不会认为自己的追随是盲目的。
现在我肯定不会觉得当时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自由意志,不过望舒真的是非常聪明,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她都很懂得正确的做法。我只记得那时她随之拿出了一堆新闻材料。
她在某个全息投影形象上划过了手指——大概豆腐块大的地方刊登了一位政府高官的死讯。他活了一百五十八岁,我认为他如果不是坚持人脑且不使用周期细胞再生疗法,能活的更久。
“他现在在大学生团体当中的声望很高哦。老一辈人活得太久,对于后面的这些年轻人来说,想要一展宏图实在是太难了。”
“原来如此……”
“先以悼念为名发起群众聚集活动,然后从生活事迹出发讨论他所在政党的政治观点,再将其扩大化提到更加广泛的政治问题。”
“谁是发起人?”
望舒的整个思路我认为是连贯没问题的,不过,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很在意悼念活动的发起人是谁。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某个我不认识的大学生,望舒认识里的人里面如果有这样的人,她应当在一开始就和我说的,不可能现在才告诉我。是的,不可能。一想到望舒和某个我不认识的成年男性或女性相谈甚欢,我内心就有点别扭的小难受。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我。或者你可以说……”望舒歪了下头,又补充了句,“我们。”
“我们吗?”
“是的,我们。”望舒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人愿意冒险,一旦事态进展的过于顺利或者不够顺利,无论发起人是谁,他们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比如说为了获得个人成就以及把责任都推给别人。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情况,领头的人得是我自己,也就是我,又或者说是我们。”
望舒与我对视,只用手指轻轻覆盖我的左手手背:“我决定发出属于我自己的声音,那其,你呢?”
“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她黑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我在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用力地喘了口气,答应下来:“我愿意。”
我实在想不到不答应的理由。撇开我的家人不谈,真正能够称得上是我朋友的人,除了唆使我去与世界为敌的望舒外,也没有别人了。
在校园里张贴有关那名高官的宣传海报,引起热议后以学习的名义呼吁大家讨论其生活事迹。几天后,大多数海报开始提到一些政治观点营造出讨论政治乃是一种时髦的氛围,给老师以发挥学识的空间,给同学们以指点江山的代入感。
网络上传播这些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乎就在同时间,有很多人陆陆续续聚集到了安理会大厦广场上。在我们的主导下,原本单纯的悼念活动很快转向要求政府解决官员任职时间、经济腐败、处理就业、教育政策、言论自由、义体装配手术取消强制性等一系列问题上。矛头直指一名理事会的终身议员。
当然,最后我们失败了。
最大的代价则是望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