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认为望舒和此次事件有关,大概率只是我为自己的行为擅自赋予的合理性,然而既然回到了地球,我就不可能一直忍着不去追寻望舒的影子。望舒的父母在望舒死后就搬了家,但因为我一直有在关注他们的动静,所以一有空闲找寻过去,几乎是下意识就能够付诸行动的事。
我租借酒店提供的悬浮车。
很早的时候,城市的街道上行驶的是四轮马车,那需要用缰绳来控制行驶方向,后来马车让位于有轮子的汽车,方向盘就成了重中之重,不过现在,不管是空中还是地面,我们都是直接用大脑发出信号来驾驶车子,只需要在脑海里想左转右转,就可以轻松改变行驶方向。
让车子自动驾驶也不是不行,但是自动驾驶的航线看起来总是毫无目的。我想知道接下来这个方向会通向哪里,但问了也没有意义。我根本分不清答案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即使是我想要的,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价值。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坚持活下去。这样想尽管不会让我感觉舒服一些,但是否认事实就等同于说谎,我可不是那种人。我很清楚,不管是哪个方向,通向的都是单调且无趣的未来。
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第一次有这个念头,应该是在旁观安理会大厦高峰会议的时候。当时我还是初中生,因为爸爸在家里参加而有幸获得这一殊荣。
由全息投影进行的高峰会议,也可以说是最高水平会议,一开始是针对某国极端贫困问题,展开一场难以定义又无关紧要的讨论,当时我还没有装设义体,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两者之间是如何扯上关联的,后来话题逐渐转向探讨拯救世界这个‘大’问题上。
当时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给全星海三千亿智慧生命开药方,那简直是一个理论与政策的‘百慕大’。
但那就像现今的地球表面已经完全被城市区划所填满一样,百慕大三角也没有例外。我们并不能说最开始提出将地球建造为一个完全的城市星球的那个科学家是个大傻逼。
我至今仍记得那名说话很大声,完全掌握会议气氛的男性。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当时有名男性哆哆嗦嗦,很低调地要求发言,不过,他所说的内容,和他的低调态度相去甚远。
“请问……贫困国家的政治家之所以如此糟糕,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他们的人民允许他们如此糟糕吗?”
根据那名男性的说法,选举就根本来说,是一种【优胜劣汰】的规训机制:如果你治理的好,那么你留下来继续执政,如果你治理的不好,那就立马卷铺盖走人。但这个理论假设的前提在于【智慧生命是理性的】。
可是,智慧生命常常不仅不理性,还很感性。
在一个族群成分极其复杂且历史积怨极其深厚的地方,人们给政治家投票往往不是其提供的治理绩效,而是和【我】……
他指了指自己说,和【我】是否来自于同一地区、同一宗教、同一民族、同一种族……总之,其人是否是【自己人】。
这种情况下,越是善于煽动仇恨、制造敌人的政治家越有机会,越正直越冷静的政治家越没有机会。实际上,在这种情形下,正直的人根本不会想要从政。
他的语气始终很低调。
很低调地断言。
简单地引入选举不是‘拯救穷国’的最佳办法,当然,独/裁更不是。让贫困国家过上幸福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共同治理】。
共同治理,是谁和谁治理?富裕国家与贫困国家的共同治理吗?恕我直言,这一想法很可能触动很多人‘反殖民主义’的神经,继而引起广泛的警觉与抗议,让我们处处树敌——说这话的人,是我那作为副总参谋长的爸爸。所以我才会亲眼目睹他被那个男人讲的哑口无言的那一幕。虽然我是觉得爸爸说的又正确又符合实际。
在会议中,那名男性的发言充分展现了以星海代理人自居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政府要员的特质,他不失礼数,态度也极为谦逊低调,然而说话却很极端,因此很具有攻击性,更重要的是,他说话非常给人一种不容反驳的气质。
对于不喜欢承担责任的人来说,让他人做出决定是很明智的选择。爸爸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事情。
那天,爸爸他还想负隅顽抗,他说,国家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国家主权神圣不可侵犯,那么,国际责任就可以不用承担了吗?”那名男性最后对身边的人说,“瑞卿副总参谋长这句话,与那些发动大屠杀、捍卫专/制的那些独/裁者所说的话,是一样的道理呢!”
闻言,爸爸最后就只是呆坐原位,再不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那名男性以此结尾,“假如某些贫困国家拒绝我们的共同治理,我们能够发动对于它们的共同治理战争。”
共同治理战争。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名词。某些人可能对共同治理与战争这两个词合二为一感到大惑不解,但我却从这个名词中感受到了不可想象的未来。
它仿佛在嘲笑人类历史中所有奋起反抗的殖民地人民,连我都成了被嘲笑的对象。毕竟,要求贫困国家接受我国的共同治理,在和平条件下,根本是不可能的,最后还是会变成我国发起的针对他国的殖民主义战争。这个道理,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
而在场的大人却对此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说什么×××和瑞卿副总参谋长真不愧是秘书长的左膀右臂。
爸爸则是愤愤然:“什么秘书长的左膀右臂?他们谁愿意是谁是。我不是!我谁的人都不是!说我是纳维斯的手下,那是对我的侮辱!一个人怎么能够成为某一个人的工具、信徒呢?独立人格全都丧失掉了。对的、正确的,我不用谁说也会那么做。不对的、错误的,不管谁怎么说,我都不会赞同。”
会议结束后,爸爸如此对我说道。
我很后悔拜托爸爸让我旁观那场会议。
我原本引以为傲的爸爸,竟然也只敢私底下表达不满。如果这就是我要生活的世界,所有的不堪都将会被冠冕堂皇的阳光所掩盖,变得宁静祥和——我绝对不想要在这样的世界活着。
那件事发生在我遇见望舒之前,由于呕吐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那场会议对于我的影响当中。
我再也没有提出旁观会议的事。爸爸本来就性格孤僻,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没事的时候,他也只会让我一起散散步,谈的基本上也都是学校里的学习情况,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真的是毫无兴致可言。
而看出我这种不适的人,是那天在广场,坐在义卖摊位旁边的长椅上看书的少女。在我卖完自己的东西,买了一顶红色猎鹿帽反戴在头顶,准备回宿舍的路上。少女走近我,对我说道:“你知道那东西为什么做成六条腿,且除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的之外的家务什么都做不了吗?”
少女指着旁边摊位待售的一个家务机器人如此说道。
那就是望舒。
喜欢她……鼻梁很高的漂亮侧脸,牛奶混合着甜味的淡淡体香,柔顺笔直的黑发,既非少年亦非少女的悦耳声音,以及雪白,那比传闻中雪还白的脖子上,由我印上的鲜红吻痕……吻痕?为什么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望舒会想到这种事?那时候我完全搞不明白。
路过学校广场的时候,我想要快步走过去,但就低头走了三步左右,就看到那条长椅下面有影子晃动。根本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谁。
“……晚上好,安同学!”伴随望舒的招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望舒合上书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不仔细的话根本注意不到,但是我很喜欢书被合上的那个瞬间:从书中脱离的时候会感觉现实才是另一个世界,我喜欢这种感觉。
那是我读纸质书之前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只有在读纸质书时才能获得的感觉。哪怕是照在望舒脸上的淡淡微光,也让我觉得有些刺眼。阳光在她的头顶上洒下来,真美。
“已经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制,现在已经是二十三点了,毕竟我是学习击剑队的副部长,有时候确实要因为一些有的没的,忙的很晚才能回宿舍。
“当然会在这里了,我在等你嘛,安同学。”她毫不避忌地走到我身旁。
我极快地退了一步:“……为什么?”
“你课上总在看我,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错觉!”面对她的逼近,我以斩钉截铁式的语气说,“我现在身上都是汗。很臭的。”
“我不会在意的。”
“我会在意……”但即使是这么说,当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的时候,我觉得那日的阳光跟往日相比都显得十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