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燕望毓去,”
蒋昀阳将脸贴着燕明熹脸颊,轻轻蹭了蹭,嘻笑了一声,“她日后嫁人也是要处理庶务的,何况外祖母家没有主母。”
“对了,你那婢子九和......”
蒋昀阳英俊的眉目淡淡蹙着,“你...”他有些踯躅,不知该如何与燕明熹分明。
燕明熹抿抿嘴,嗓音轻轻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人我会处理好。”
她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很高兴地又抬手轻搂住他的脖子。
正要说话,却被不轻不重的咳嗽声打断。
“殿下,要吃樱桃浇乳酪吗?”九和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外头,“这儿还是芷荣殿呢。”
一声惊雷打下,燕明熹迅速地推开蒋昀阳,气息紊乱、眼波震荡。
九和做贼似的左顾右望,低声道:“殿下也该回自己宫中再亲近。”
***
夕阳霞色与天边一轮暗沉的月色洒在瑶雪苑内。
今日极为难得,天色尚未全暗,一钩新月便悄然而出。
烛火轻轻跃动,照着刘萱宜苍白的面上也跟着明明灭灭。
宏永帝枯坐在床前已经一个下午了。
今日本该是宜儿的大好日子,他就连晋升她为昭仪的旨意都下好了,不成想居然发生如此祸事。
他今日正穿戴着,哪知道瑶雪苑的小宦者慌张地跑来紫宸殿,开口就哭道,说是刘婕妤小产,请圣人赶紧过去一趟。
宏永帝赶到瑶雪苑时,两位奉御还有太医署一干人员已经跪在外头待罪了。
“圣人节哀,臣等救治不利,婕妤腹中龙胎,没能保住,乞求天恩宽佑啊。”
侍奉刘萱宜的李直长首先跪爬而出,边哭边道。
宏永帝一时无话,心中本早有担忧,此刻被人明白残忍揭破,不免心惊。
他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沉声问道:“婕妤可安好?”
“婕妤悲伤过度,昏了过去。”
李直长小心地觑了宏永帝一眼,肩头微微抖了一下,“腹中龙胎...是个小郎君。”
宏永帝忽觉天摇地动,脚一酸,便跌坐在地下。
他抬头,眼前糢糢糊糊,朝阳竟染成血色,布满了整个天边,如烈火灼烧般刺着双目。
身下的是他特地自江南运来的青石地砖,如今却如一洼沼泽似,不断地想将他往黑暗中扯去。
回过神来,罗给使已将他给扶起。
两人已踏进了瑶雪苑的寝殿,宏永帝恍惚问道:“查明白是谁下的手了吗?”
“排查一番,婕妤的贴身婢子说,今日婕妤用了戴充媛送来的寿礼,便腹痛不止。”罗给使低声道。
“她被禁闭了,还能使手段?”
宏永帝行走时微有趔趄,幸得罗给使搀扶,方没有跌伤。
他喃喃道,“近日谣言四起,那毒妇定是听了入耳,心生畏惧,前头蓉安之事还未处置,戴丽娘今日又这般......”
“近日鄯州那头,巡查御史又有奏呈举报......”
“他们母子四人,究竟还想要朕如何待他们?”
“圣人勿忧。眼下并无实据,许是误会一场也说不定...”罗给使低首道。
宏永帝心上又添上了一丝阴霾。
他摇摇头道,“朕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只是个开头罢了。”
“先去调查戴氏,务必不得引人察觉。”
......
刘萱宜睁开眼时,恰好对上宏永帝布满血丝的双眼。
美人虚弱一笑:“圣人来了。”
“如今宜儿丑得很,圣人别看...”
刘萱宜眼睛定定看向头顶纱帐,美目里全是不知所措,“圣人,别怪那位......她只是疯魔了,是妾没有福份罢了......”
“朕定会还宜儿公道。”宏永帝握紧了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沉沉伤痛。
两人说了些话后,刘萱宜称累要先歇息,宏永帝这才离去。
刘萱宜爬起身来,遣了所有宫人们到外头去,随意的倚在背后软枕上。
她睫毛颤动,闭着眼睛笑道:“一切尽如殿下之意,您可要说话算话,放妾出宫。”
有两道人影从暗处走出。
燕明熹面色如常,往宏永帝离去的方向目光略作停顿,微微叹了口气道:“我阿爷当真疼爱妳,正是如此,我更不能留妳在宫中了。”
“妳在他身边就是一把悬顶之刀,随时落下都是杀人不见血的。”
她说完话后便兀自沉默半晌,蒋昀阳搂紧了燕明熹的肩膀,又安抚地摸着她的后颈。
蒋昀阳见刘萱宜岿然不动地坐在榻上,冷笑道:“送婕妤出宫之事由臣来办,在此之前,还请您在宫里待一段时间了。臣下愚钝,还请婕妤明示您与韩王等人之间的关系。”
“很简单,燕任宣是妾的恩人。”
刘萱宜以手扶脸,只觉自己的手已然凉透,“故事很无趣,十一年前,妾九岁,不过是一个礼部朝臣家的粗使婢子。”
“宏永五年,进士画舫游曲江,妾在其中一条画舫上侍奉,遇到纨絝子弟调戏。燕任宣当时也在,他当时心情不好,便将那几人全数踹下船去。妾辗转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圣人的大郎。”
“地位如此悬殊,妾便也没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后头我年岁渐长,家中夫人瞧我的长相模样,认定妾会勾引家中郎君,便把奴家卖到平康坊去了。”刘萱宜口中干燥,捧着一旁的茶瓯一饮而尽。
“妾幸运,遇到尚有良知的主家,在夕颜楼过了几年颇为舒心的日子,还是清倌,只需陪达官贵人饮酒作乐便好。那日万年县黄明府大闹夕颜楼,又将奴家请到黄府去,正是那日与燕任宣重逢。”
刘萱宜翘着嘴角,独自沉浸在回忆中。
“燕任宣居然单凭奴家的一双眼睛便认出妾了。我、我太高兴了.....能与昔年恩公重逢,恩公又记得自己,妾当时冲昏了头,什么事都愿意替他做......”
“后来,妾是怀着身孕入宫的,”
刘萱宜瞬间面目变得冷峻,“入宫后,妾替他打听朝中诸事,替他......做了一些不入流的事儿。”
“燕任宣给妾下药,他想要妾腹中孩子的性命,又想要妾继续替他勾着圣人的心。”
“妾早看出燕任宣想杀了奴家,”
刘萱宜语气似闲话家常,“今日想将娘娘的病情加剧,也是想嫁祸给戴氏。”
刘萱宜无视面前两人要杀人般的眼神,继续道:“殿下,妾羡慕您,您在波谲云诡的后宫中,得人宠爱、得人信任......”
“够了。本怜妳出身艰难、此生不易,如今我不杀妳,妳就肆无忌惮起来?”
燕明熹猛地站起身,侧首端详了刘萱宜片刻,终还是笑道,“本公主是金枝玉叶,当然与你不同。”
“我只问妳,妳是否在我阿爷身上下了什么东西?”
燕明熹微微笑着,本是一张明艳爱笑的脸,在烛火照耀下,被朦胧光晕打散,明艳的脸庞好似模糊成若有似无的阴骘凶相。
这让人不敢直视的万千光华,让刘萱宜不由得挪开视线。
刘萱宜深呼了一口气,怯怯道:“虽妾尚待罪,还望殿下......勿做戏言,务必送奴家出宫。”
燕明熹闻她似是而非之言,心中已然明了。
当下面色如雪,呆了半晌,方低低笑道:“阿爷眼光实属下乘,想来命中有情劫,前有戴丽娘、今有刘萱宜......”
燕明熹走出瑶雪苑,终是忍不住回眸而去,随即自嘲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昀阳一步不离燕明熹。
见她身晃步虚,微一迟疑,碰了碰她的手。
冰凉凝脂,遂不再多话,将燕明熹按在自己怀里。
燕明熹没有反抗,就这么软绵绵地倚在他怀中。
蒋昀阳看着月下两人的倒影,清朗月光将他们二人交叠的影子拉得老长。
知道她没心思与他调笑,蒋昀阳便低声在燕明熹耳边道:“平儿,我送妳回去,妳别乱想,有我在,妳别怕。”
有我在,妳别怕。
蒋昀阳的声音好似从胸腔里传出,又沉又稳,好像能一眼望进他心中。
燕明熹靠在少年的怀中,思绪像是飘到了前世,整个人恍恍惚惚。
两人紧挨着彼此,暖烘烘的温度又将燕明熹扯回,在她心中蒸腾出了别样的暖意。
“你今晚别回去了。”燕明熹在他怀中扬起脸看他,声音又细又软。
蒋昀阳盯着燕明熹,又抬手在她额上抚了抚,想确认她是否烧坏脑子。
燕明熹心领神会,斜睨他一眼。
觉得他肯定会错意,但现在自己很不想解释,不耐烦地捏了他腰间一把。
“你说话呀!”
蒋昀阳微觉诧异,月下美人相邀,自己又不是那柳下惠.....
怎可能因此事违拗燕明熹?怎可能不心动?
他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臣蒙殿下传召,今夜就宿在缀霞宫伴驾。”
***
“坐呀。”
燕明熹偷偷摸摸地将人带回寝宫,又落落大方地招呼着蒋昀阳,“当自己府上。”
蒋昀阳迎着九和欲要杀人的目光,木愣愣地坐下了。
时夏翩然而入,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殷勤地替蒋昀阳送了茶来。
“蒋三公子喝茶呀,别客气。”
蒋昀阳道了声谢。
掀起茶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茶汤的颜色。
蒋昀阳鼻翼翕动了下,稍作判断。
应当是没有给他下药。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