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苒怔了半晌,这事她是有所耳闻。
这徐家嫡子还与燕任宣的表弟戴仁章交好,曾来过府上几次。
这样的人,多半也是戴氏一党的替死鬼或是马前卒,虽说因为独子之死,被留于现世的亲人必定伤心欲绝,但乍一离世,总觉得何处不对径。
她犹豫着问道:“老人家伤心,延医买药也是常事,但舒公子既问了,那是因为何故?”
她想了片刻,望向舒煦身上那身道袍,短短那一瞬间她了然于心。
瞬间冷汗涔涔,“是你?曾听闻那徐主事有沉迷炼丹的爱好...”
舒煦别过脸,嘲弄的目光在裴延苒脸上一停,算是默认。
“舒某不才,在炼药制丹上略有小成。”
“王妃您瞧,这药完全不会让人起疑心对吧?”舒煦睫毛一扇,笑吟吟地道。
裴延苒紧攥着双手,五味杂陈地望向舒煦,她想为自己一搏,她想再次与崔云昊相伴。
许久之後,她强按激动的心情,脚步迈了出去,“我同意。”
“王妃聪慧。”
舒煦低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又亲切而泰然自若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方时自然见分晓。”
......
在这静谧深夜中,马蹄踏声格外响亮,有人骑了马疾驰而来,裴延苒自回忆中惊醒,本死寂一片的灵缈寺,来了一名不不速之客。
裴延苒惊慌失措地打算暂避,只听那骏马一声,有个身手俊俏的影子蹦入墙内,她加快脚步顺着躲在另一侧的墙边,眸光稍一逡巡,只见当头立着一人,着墨绿圆领袍和短靴,腰间悬一长刀,居然是蒋昀阳?
“裴娘子不必再躲,蒋某有事相商。”
蒋昀阳语调万分寻常,他立在墙上,月色照得整个人孑然孤立。
裴延苒心里盘算着,见到蒋昀阳这副表情有些毛骨悚然。
最后还是盈盈走出,窘迫地看向他,点点头,“昀弟。”
蒋昀阳虚浮地一笑,“蒋某时间不多,就单刀直入了。裴娘子与舒煦做的交易仅仅是要扳倒戴氏一党对么?不。应该说———”
“谋杀韩王燕任宣。”他语气轻缓悠柔,眼神却明锐得慑人。
裴延苒一愣,见到蒋昀阳这副样子,一时间有点没认出他来。
比起上回见面,他的神色间少了许多嚣张,反而更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凶相。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调查得知,但显然今晚若是不老实与他交代,这小魔星恐会满脑子算计,务必搞得人仰马翻才满意。
裴延苒在片刻的迟滞大约明白了,蒋昀阳先前早在朝会众臣面前求娶燕明熹,应当是为了她。
听燕任宣说,皇帝已然决定要将宗敬公主下降蒋家,就连旨意都拟好了正按在中书省下,只待公告天下。
蒋昀阳如此锋芒毕露地不掩饰自己的杀气,也是为了要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否会伤害到燕明熹罢了。
果真是天纵英才又年轻气盛,浑身上下都是舍我其谁的恣意傻劲...裴延苒心里想着,看蒋昀阳的眼神难免多了好笑与钦佩。
她抬头看向蒋昀阳,微微笑道:“是。我要亲手复仇,除了自己的私仇,还有作为裴氏女,不忍天下百姓未来陷于危难之中。”
“燕任宣若是即位,天下将会落于虎狼之手,蛇蝎小人布满朝堂,天下万姓何其无辜?”
“裴娘子当真心怀天下。”
蒋昀阳一边眉毛抬起,冷笑一声,负手缓缓而行,墨绿圆领衫随着晚风翩然翻飞,有泠泠澄辉衬托之下,比平时还要更风流倜傥。
“我怎么信你呢?”他两眼如狼似鹰地盯着她,“燕任宣登上帝位,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皇后,你敢说你从未觊觎过后位?”
裴延苒甚少见过他这样嘲讽的表情,想到先前她把燕明熹给骗了出来,难免还是有些愧疚。
她有些委顿道:“昀弟安心便是,我绝不会伤害到明熹那孩子,就冲着昔年嘉慧皇后的恩情,我也不会伤害她。”
“我以裴家先祖的名义起誓,绝不会伤宗敬公主分毫,否则———”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又笑又叹,“我裴氏一族绝嗣,余下儿郎皆不得好死。”
裴延苒极为看重自己的家人与裴氏一族,这样的毒誓不可谓不郑重。
蒋昀阳扭过头没有说话,明显服软了。
他凝思了一会,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
嬉皮笑脸地朝裴延苒无赖一笑,蒋昀阳道:“延苒阿姊多虑了,哪里需要阿姊起这般毒誓?我不过是心忧殿下,毕竟殿下是我未来妻子,她自小老受那家人欺负,我听闻旧事,心都快碎了。”
“我与殿下少年夫妻,自然情笃义重,伤了她,谁我都不会放过的。”
少年郎英俊的脸上满是纯真的笑容,像一个最单纯不过的稚子,然而眼中流动的杀意掩也掩不住。
.......
翌日。
蒋昀阳昨晚整夜未睡。
除了审问燕明熹身边人外,还去了一趟灵缈寺找裴延苒,二人谈了许久。
到快黎明时,忽听外头晓鼓声起,也不知燕明熹回来没,也来不急送裴延苒,便匆匆向她告辞。
蒋昀阳心脏砰砰直跳,又闻了闻自己的身子,嘴角一撇。
草草换了件衣裳穿戴,迅速地洗漱完后,赶至顺天门等待燕明熹。
时间尚早,他稍一琢磨,又跑去附近的辅兴坊。
眼下不过卯时一刻,烧饼铺便排起了长长的人龙,多半是替自家主人来买烧饼的各府下人们。
蒋昀阳心平气和地心想:自己也算是替主子来买美馔的臣下。
店主一瞧见蒋昀阳,笑着吆喝了一声,便将胡麻饼和羊肉泡馍包得整整齐齐地奉上。
“三公子许久不见啊,上回可都有劳您,我家小女才安然回家。”店主开心地絮絮叨叨。
蒋昀阳这头正思量着燕明熹还想吃什么,对店主的絮叨置若罔闻。
他左耳进右耳出,听到了最后一句:三公子可是替家里人买的?下次提前说,亲自给您送去府上。
蒋昀阳大梦初醒,桃花眼微勾,笑着道:“我替我家夫人来买呢。她贪嘴,总喜欢尝鲜,她若是喜欢,我便时常来捧场。”说完一甩肩头垂落的幞头的帽带,又风风火火地骑着马离去。
店主看着他英俊逼人的脸,不由得感慨。
三公子可真是心善又疼爱自己的妻子。
也不知是哪家贵女如此有福气与他共结连理?
———咦?蒋三公子成亲啦?从未听说过他成亲了,所以他方才说的是何人呀?
.......
蒋昀阳将饼捂在怀中,坐在地上默然数着击鼓声。
这时晨光已经大亮,不远处有个身姿纤细的小娘子骑马而来,她摘了幕篱,日光洒落在她眉眼之间,像是海棠微露,盛放到最极致,这明艳的清华简直让人心向往之。
蒋昀阳脸孔红通通的,明亮的眼眸里都是雀跃,扬眉一笑:“燕明熹!”
燕明熹朝他抿嘴笑了一下。
蒋昀阳本看到她浑身舒畅,昨日的疲惫很快一扫而空。
但很快一旁的舒煦马上刷了一波存在。
这登徒子狗胆包天,居然牵起燕明熹的手朝她低声细语。
蒋昀阳在这几个瞬间已变了几回脸。
———他简直要被舒煦这小子给气笑了。
他快步走上前去,两人一打照面,颇有些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燕明熹不由暗暗抽了口气,正要开口缓颊之时,蒋昀阳轻笑几声,又变作了寻常的那副嚣张神情。
“多谢舒公子将殿下给送回来,您最近府上可真是热闹,多少夫人伸长着脖子,想要得您这个贵婿。”
“不过可惜了,早听闻江南西道洛将军一家近日进京,一进长安,立刻去向宁都护拜竭呢,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帮着侍奉吧,也许舒公子不日便有好事?”
燕明熹一惊,抬头望向舒煦,便见舒煦也神情复杂地回望。
那乌黑的眸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怅然,眼角那颗泪痣也黯然失色,舒煦不再回话,对她虚弱地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蒋昀阳侧着头,瞧着燕明熹望着舒煦离开的背影久不回神,蓦然一种难以言语的窒闷感似是掐上他的脖颈,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见此情此景,像是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眼下四周无人,他突兀地牵起燕明熹的手,闷头便往芷荣殿走。
昨日万仞已提前将解药送回,谢氏早已清醒。
殿内已经站了不少人。
杨医师见燕明熹返回,微微驼着的腰瞬间直了起来,高兴地蹦了过来,低声道:“殿下,娘娘已醒,正念叨着您呢。”
谢氏靠在床壁上,只是眼下颧骨发红、盗汗脉虚,服下后虽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握着燕明熹的手。
谢氏瞧她眼圈周围有些红,轻笑道:“果真还是个孩子,我没事的,睡一觉便好。”
燕明熹“嗯”了一下,又送热茶服侍、侍奉巾栉,待谢氏气息平稳地入睡后方才离开。
蒋昀阳将怀中的早膳一股脑地丢到食案上,有些怨气地轻声问道:“你用过膳没?”
“吃了。”燕明熹偏过脸看了看蒋昀阳,总觉得他有些不高兴,顺着话头也问道,“你吃了么?”
蒋昀阳嘴角耷拉下来,摇了摇头。
这时谢舟行自室内转出,他亦是整夜未睡,
眼下正饿着。看到食案上的食物,谢舟行眼楮一亮,“我饿了,阿昀这能吃么?”
“你随意。”蒋昀阳脸色淡淡的,转身便出殿。
燕明熹瞟一眼案上的胡麻饼,心领神会,并没有犹豫太久,果决地拿走其中一张饼,也跟着走出殿。
蒋昀阳先一步出殿,环着手臂靠在柱旁,见她出来,不由分说地又牵著她,走了一段他便放手。
两人便隔了段距离沿着游廊走。
今晨本该是个日头大好的晴朗天气,只是现在云青欲雨,连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厚遮日。
走到了转角,一旁有处隐蔽的角落,蒋昀阳一把将人推到了墙上。
他身形高挑、人高腿长,燕明熹只得昂着头看着蒋昀阳。
只是天色欠佳,又在暗处,更瞧不见他脸上神色。
燕明熹回过神,绽放笑容,将怀中的饼塞入蒋昀阳口中,活泼泼地说:“你饿吧?都是我的不是,蒋三公子还未用早膳,都是我马虎大意,你别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