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杨医师“达达”地踩在青石板路上。

他抱着卷宗东张西望，两只眼楮“咕溜咕溜”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见四周无人，便昂首挺胸地走入衙署。

他身形略有些圆润，故而小跑起来有些喘。

但好在他尚且行动灵活，他一边跨过门槛，见来人未到，便捧着一盅炉端烧梨开心地吃了起来。

他又捡了一块放入嘴中，一阵甘松沉香的香味灌入鼻尖。

余光一瞥，一道人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一旁。

“我瞧你近年疏于锻炼保养。”

这人十分自来熟，将头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烧梨，随即伸手也拿了一块送入嘴中，“田家老翁无可作，昼甑蒸梨香漠漠(注1)。杨医师，你可不能做这田家老翁啊。”

杨医师不动声色地将烧梨给拿回，避免少年暴殄天物，随即呵呵一笑：“蒋三公子哪里得话？蒸梨此物，津润肺消痰，老夫这也算是保养身体了。”

“您要的东西，在那儿呢。”

杨医师努了努下巴，将一只玛瑙海棠茶蛊送到他面前，示意少年，“三公子喝茶。”

蒋昀阳接过茶来，慢悠悠地喝了几口茶，一手插腰、一手持蛊，正看着杨医师抱回的案宗。

他略扫了几眼，觉得不对，指尖在玛瑙碗上一弹，发出清脆的“叮”一声，杨医师被声音吸引，抬头望去。

蒋昀阳脸上没什麽特别神情，只一双星眸明锐得慑人，“不是都说刘婕妤有孕三个月？但上头脉象分明已怀了四个多月，而且居然隐隐有滑胎之象。”

杨医师赶忙放下蒸梨，略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搓了搓胳膊。

他低声回道：“正是，明面上的脉案正常无逾，这本才是真的。负责刘婕妤龙胎的并非是太医署及尚药局之人；是婕妤向圣人推荐之民间医工，圣人疼爱是婕妤，特聘此人单独负责，还封了侍御医。”

蒋昀阳面上无波无澜，但猛地一掌将桌案拍得颤了颤。

姑且不论刘婕妤是否妖言惑众、魅惑主上，她肚子里这胎，分明不是天家龙胎，扰乱皇室血脉乃杀头大罪，刘婕妤居心叵测，意欲何为？

蒋昀阳又眼皮撩了起来，视线在滑胎脉象间一停———

他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燕明熹那日以身犯险，倘若这刘婕妤顺水推舟，将孩子没了的事情推到她身上可怎么好？

她一个小娘子又怎么抵御不安好心之人的鬼蜮伎倆？

燕明熹就这么硬挺着过了小半辈子？

蒋昀阳全身像是落入了摩诃钵特摩地狱，四肢都被万年不融的冰雪禁锢，狠狠地扎进浑身脉络似的，完全不能动弹。

他不禁想起上回的噩梦。

孤零零的燕明熹。

在熊熊烈火中燕明熹。

蒋昀阳眼也不抬，静了片刻，眨着眼楮摩挲着手中的海棠茶蛊，色泽通透，触感细腻，就连上头六瓣花形的海棠花都微微闪着凝脂般的光。

他想对燕明熹好、他想保护燕明熹。

他想要燕明熹做长安城最快乐的小娘子。

忽有甘甜热浪一阵阵奔涌而至他心上，他忽然想起宋青澹上回揶揄的疑问：“蒋昀阳，你心悦我宗敬表妹啊？”

蒋昀阳方才紧绷的情绪刹那缓解。

他肩膀一塌，往椅背上一靠，又恢复成原先姿态潇洒的少年郎。

他的心滚热无比，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就是喜欢上了燕明熹，他原本就是无所畏惧的。

虽然瞧着燕明熹并未有那般意思，但以往种种，看着也不像抗拒他，且两人又一同经历了诸事，蒋昀阳有自信，自己这样的郎君，定是能入燕明熹的眼。

蒋昀阳盯着海棠茶蛊看得入神，忽见他眼里粼光一荡，嘴角一扬，露出了很克制的愉快笑容。

杨医师觑着蒋昀阳。蒋三公子已经走神很久了，久到他盅中烧梨都吃完了。

忽然见他神情似是开心又兴奋，杨医师惊得整个人汗毛直竖，差点打翻食案上的茶。

刘婕妤企图蒙蔽圣意、昏悖行事扰乱天家，其心可诛更是要连诛九族的大罪，三公子何以面色如此欣喜？就连俊逸的眉宇间都隐隐流转着一派暖融融的温柔。

杨医师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憋着一口气才出声唤他：“三公子？”

“嗯。”蒋昀阳回过神，语气轻缓，淬了火的眸子在杨医师脸上盘旋，“继续说。”

“刘婕妤今年甫一入宫就得圣宠，听闻尤善西凉舞，圣人爱得不行，刚入宫那会儿日日都要赏舞，后来有身孕才作罢。”杨医师悻悻地续道。

“这宫外来的侍御医，臣也见过一回，是个长相颇为普通的年轻人，虽刻意隐藏其仪态，但臣试探过一回，似是有武在身，且还是以军中武将的模式训练出来的。但他实在敏锐异常，那双眸子贼亮，臣吓得不敢再试探。”

杨医师缩了缩脖子，回想起那年轻人的目光。

像是只猛虎，雷吼咆哮、目光炯射，还有深不见底的幽森。

蒋昀阳双臂抱胸，双脚交叠架在桌案上，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刘婕妤初时万分珍重这一胎，当个宝似，吃食都要让人细细查验。”

杨医师思忖片刻，言简意赅地回答，“这近两月也不知怎么，似是大不以为意。”

“以往熏香、脂粉能不能则不用，现如今像是没了忌讳。绝世佳人爱美，更注重自己的容貌，那口脂、螺子黛、甚至铅粉白底、花钿面靥。芳脸新妆，浓妝摄人，还开始玩起了调香呢。”

蒋昀阳心里一个咯噔，只觉此女子行事十分诡秘。

照理来说以这般年轻的娘子们，初为人妇，必定对头胎战战兢兢。

刘婕妤既然初时对此胎如此上心，即便这孩子并非皇帝之子，那也该是她的心上人之子。

故而才如此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只是何以这两月便换了个态度？

这两月？

前路错综复杂、大雾遮眼，蒋昀阳心跳加速，好似是海市蜃楼近在眼前，一颗心扑通扑通跳。

“这侍御医可是近两月才到刘婕妤身边伺候？前期是哪位伺候着？”他略沉吟了会儿，问道。

“三公子明敏。”杨医师眼楮一转，暗道蒋昀阳这人果真九曲玲珑心，“刚有孕时期，是尚药局一名姓李的直长侍奉婕妤脉案。”

“虽说眼下是那位年轻的侍御医负责，但李直长依旧留在婕妤身边诊脉和药，也正是这两月那名侍御医进宫，婕妤才像是松懈一般，故而现今才有滑胎之象。”

“许是那位侍御医医术高超？婕妤好似根本不担忧此胎，还是如往昔一般弄粉玩香。”

“那个李直长你调查过吗？”蒋昀阳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我是个医师又不是探子，哎呦，所侍非主啊，老夫都一把年纪了，真想回乡，杨医师腹诽。

他咽了一口唾沫：“此人是韩王殿下的人。”

哦？燕任宣？

蒋昀阳拾起玛瑙茶盏，对着阳光眯眼瞧了一会儿，只见流光溢彩、迸发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他感觉自己隐隐找到了答案，但还要再去确认。

“我瞧她并非不担忧，”

蒋昀阳并不认同，敛眸嗤笑，“此情为君君抛弃，情忧伤神心怀怨吧。”

***

现下朝阳不盛，日影下帘钩，夕阳的余晖照在少女急急奔走的身影上。

她冷汗涔涔，一不小心还趔趄了一下。

一旁的青年赶忙拎着她的胳膊，低声道：“毓儿，妳别怕，我已交代下去，让手下也去寻宗敬公主的行踪了，他们皆是个中翘楚，斥候出身，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舟行哥哥，我担心阿姊。”

燕望毓咬着唇连连摇头，“戴氏一党看不惯阿姊许久，燕婉婷虽在禁闭，但她兄姐仍在宫外，其手段恶劣，我也是知晓的。”

谢舟行犹豫片刻，终还是将燕望毓的手轻轻一握，一语不发。

燕望毓直奔燕明熹所居缀霞宫，扯着小婢子便问燕明熹的所在。

“殿下午时同韩王妃出宫，但现今仍未回；奴已先禀告皇后殿下了，只是不知道...”

小婢子支支呜呜。

燕望毓血色尽失。

恍惚间，一道浅绿高挑的人影猛然而至，他厉声问道：“去了哪可有说吗？”

小婢子哆哆嗦嗦：“好似是...京郊外一别院...说是韩王妃的故人的别院！”

蒋昀阳的脸色极其不好看，他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

近日他忙着去查刘婕妤，也没能好生嘱咐燕明熹几句。

他迅速地同小婢子再三确认后，点点头，撩袍纵上高处，足下一轻点，就要往宫外方向奔去。

“昀表哥！”

燕望毓双眼噙泪忙喊了一声，随后急急地对他道，“舟行哥哥同我说，长安近日的失踪案...我、我担心...”

“别怕，我定把妳阿姊安然无损的带回来。”蒋昀阳语速也很快，想来已是心急如焚。

***

蒋昀阳自宫中出来后，便轻功疾奔平康坊。

现已日暮时分，坊门随着承天门的鼓声缓缓关闭。

他身手俊俏，躲过武候及金吾卫的巡查根本不在话下，也不知近日如何热闹，连排查的不良人也多了许多。

他没心思多加思考，直直地往格凌轩方向急奔。

格凌轩外头依旧高挂着璀璨夺目灯笼，大堂内胡姬们身着清凉、扭着腰身迎着龟兹乐翩翩起舞、回雪飘飖。台下宾客沉醉其中，醒复醉，醉还醒，整座楼阁都溢着红妆欲醉、旖旎多姿的暧昧景象。

蒋昀阳面无表情地蹲在房梁上全神贯注地盯住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的心动时分，修罗场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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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31!!!!

老婆们，我们今天齐聚一堂，欢庆这个跨年夜，从我签约上的短短2个月，感谢一路陪伴，非常感谢(╥╯^╰╥)

2024!!!!!!!!

请多多指教o(*////▽////*)q

元旦快樂，龍年大吉!

隔壁古穿请多多支持，下一本书也是，本来想打长文的，但还是算了，祝福宝宝们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心，要记得隔着互联网，有个扑街小作者在这边向你们献上祝福了，评论区撒花撒起来，按爪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