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永帝微蹙眉头,似又觉着哪里不妥,他慢慢地转着手中的龙凤纹饰青花瓷杯,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安静坐在那儿的男子,抿了口茶才开口:“薇安与三娘、五娘两个孩子年龄相仿,若朕只为她赐婚,这御史是否又会道朕偏心太过、嫡庶不分?人言可畏呐,朕为天子,亦也关心臣民之声。”
“睿之,你是宗敬的舅舅,你觉得呢?”
此话一出,皇后本就有些苍白的脸更没了血色。圣人言下之意,是要将两个孩子一道赐婚?天可怜见,两孩子不过才十六,更是如小棉袄般贴心,她巴不得多留几年,若不是被薇安公主拖累,何须如此?
角落的花梨木桌附近发出几声莫名的动静。
男子淡漠往角落的方向的一扫,然而他的嘴角却挂着微不可见的笑意,此时若是有人瞧见了必定会大吃一惊;毕竟男子向来不近人情,总是一副凝皓如霜、似是北风袭来的冷淡面孔,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敢造次。
这笑意很快便消失了,他低声回道:“断然没有臣子插手圣人家事的道理,圣人觉得好、那便是好。只不过臣方才回京,便有耳闻,称赵夫人也不知为何,突发恶疾,请了好几名杏林圣手皆束手无策,还是最后递了牌子进宫,才请到了尚药局奉御前去医治。”
“但奉御也道情况实在不乐观,怕是就这一两月了;臣想着薇安公主之事刻不容缓,若是赵夫人不幸蕙折兰摧,赵大公子需得为母守孝三年,薇安公主可等得起这三年?”
“不若对臣民宣称,圣人感慨赵家历代对朝廷的贡献,特此下降薇安公主为赵家冲喜。一来,方显得圣人忧民之忧、以天下百姓为己子;二来,赵家近年在八大世家门阀中颇为式微,尚主后能为赵家增点体面,赵家想来也会对圣人感恩戴德。圣人念及赵家先祖劳苦功高,仍不忘安抚其后代,此乃君臣同喜的一大佳事。”
“恕臣愚钝,不知圣人觉得可好?”男子说完后笑了笑,“至于宗敬、文璟二位公主年纪尚幼,臣瞧着她们还一团孩子气。”
“这二位不比旁人,皆是嫡出,想来驸马人选还得再好生挑选。皇后殿下应当也很是舍不得,想留在身边再教导几年吧?”
宏永帝往后背靠了靠,舒展了四肢,嘴角挂着一枚意味深长的浅笑。宁睿之口口说着不敢管他的家事,却在回京的路上将一切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这宁家远在陇右道,但在京城之中耳目不少啊,这手也伸得越来越长了。
宁睿之此人,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注1)当年三元及第,早已是内阁大热人选,保不齐还是开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没成想在翰林没几年,便自请回陇右道参军,本来以为是文弱书生年少轻狂,但这成千上百次的捷报传入京中,众人大吃一惊,只道他乃是旷世奇才。
他确实有意以赵夫人之事将燕婉婷嫁入赵家,赵家虽说近年逐渐势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郎若能得到赵家的助力也算是与六郎旗鼓相当,这平衡制权之术可不简单。
他尚未决定东宫人选,然后在六郎成长期间,他得把俩孩子背后的势力给清算好。
虽他心中更属意其他家,然而薇安却背着他,做出这样败坏脸面之事......
罢了,福祸与共,他们既然苦苦相求,那便给了吧。
宏永帝以一种颇为闲适的姿态坐着,半垂着眼皮笑道:“先帝在世时,不止一次赞你:风标才器,深得朕心。如今朕也算是懂了。那便按睿之所言去办,在薇安公主生辰宴上赐婚吧。”
“由皇后全权办理生辰宴与婚事一切相关事宜,戴氏不许插手、不许过问婚仪的安排;若是让朕知道妳胆敢指手画脚,不要怪朕下妳面子。”
宏永帝对戴贵妃一通威胁打压后,又对着宁睿之笑了笑,“你刚回来,朕还未为你接风洗尘,生辰宴也算是家宴,睿之一道来吧。”
“你也许久未见宗敬那孩子了吧,去看看她吧。”
“臣是外臣,今日出现在后宫中已是不妥,不敢再触犯宫规。”
宏永帝目光略带深意,玩味地笑着道:“无妨,虽为君臣,更为家人。”
皇后面色一僵,听圣人似是有意传燕明熹觐见,但这孩子也不知回来没有。她背上正冒出细密的冷汗,正强笑着准备开口时,宁睿之低笑一声打断了这个窘境。
“如今时辰尚早,那孩子自小便贪睡,想必这个时辰还未起。她脾气可大得很,臣哪敢去扯她虎须?左右家宴便会见到,并不急于在这时。”他含着笑意缓缓道,话音刚落,便着朝宏永帝弯腰拱手,“臣还有陇右道外计相关军政需得向您禀告。”
宏永帝微一颔首,君臣二人便一道而去。
皇后暗自轻呼了一口气,抚了抚胸膛,所幸宁都护开口,否则这事还真不知怎么圆过去。
欣荣长公主观谢氏面色不佳,还以为是戴贵妃在这儿碍眼,便大手一挥,有些嫌弃地让戴氏退下,“圣人既发了话,妳便安生待在宫中,好好替妳女备嫁。呵呵,如今你们母女俩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赶紧回去烧香叩谢列祖列宗吧。”
接着她瞅了戴贵妃一眼,语带威胁道:“永乐坊的府邸妳就别肖想了,妳们母女尚且不配。”
戴贵妃憋了满肚子的气,面上仍做婉转可怜样,呐呐应是。
待戴贵妃退下后,欣荣长公主颇为担忧地握住谢氏的手问道:“妳这几日面色不好,可是身体有恙?薇安那丫头的事,我也帮着妳一道处理。”
“不过小风寒,睡一觉便好了。”谢氏闻言微笑点头。
殿外忽然传来有人低声劝阻的声音,随即一个婢子走了进来,她怯怯低头道:“两位公主殿下在殿外候着,可要传她们进来?”
“阿娘、姑母我来啦。”还未等皇后应话,燕望毓蹦蹦跳跳地拉着燕明熹跑了进来,随后又朝着欣荣长公主规规矩矩地福身,“给姑母问安。”
欣荣长公主颇喜燕望毓活泼之态,笑骂道:“五娘妳这丫头忒没规距了,这得好好拘在宫中学学,可不许那么早出嫁。”
燕明熹向二位长辈问过安后,便坐在一旁,揉了揉有些酸的膝头。
皇后招呼着宫人们上膳食,几人便一道用膳,吃了一会儿后,欣荣长公主称累要回府,燕明熹杏眼流转,憨笑道:“姑母留步。”
随即便命婢子们拿出早已备好的几个锦匣交与她。
迎着欣荣长公主疑惑的神情,燕明熹笑着开口:“侄女前几日偶然见到宋二表哥,我瞧着表哥喜上眉梢、脸色红润,想来是最近有好事发生;听闻姑母这几日,频传尚药局的妇科圣手汤直长到府诊断,上回更不见温家嫂嫂进宫赴宴,便大着胆子猜想,莫不是姑母家中将要新添一员?”
“妳这丫头好生敏锐,这都瞒不过妳,”欣荣长公主兴致高昂地拍了拍燕明熹的手,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色,“正是,不过月份还小,并不想过于张扬。”
“侄女和望毓缝了几个小肚兜,要给咱们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不过侄女女工不成,姑母可别嫌弃啊。这几盒呢,都是些精巧清爽的点心,孕中口味刁钻,也让嫂嫂吃点尝尝鲜。”
***
蒋昀阳瘫靠在贵妃椅上,将窄袖挽起,四肢大摆,一脚还规律地打着节拍,他脸上盖着一方巾栉,蒋夫人若是瞧见了,必要骂一声:小兔崽子,好没规距,然后拿着一捆竹节舞得龙飞凤舞、追着他满院打。
但纵然是这般轻慢无理的姿态,蒋三公子到底是自小接受门阀权豪悉心栽培的贵子,由他摆出这样的睡姿,倒是五分拓落不羁的风流味道。
宋青澹捧着好些锦匣走进厢房内,放在一旁桌案上。
抬眼瞧着榻上外袍、幞头随意丢着,蒋昀阳还只单单穿着汗衫,就这般大手大脚地躺着,瞧着他的恣逸模样,宋青澹笑骂了一句:“臭小子,你嫂子可还在府上呢,赶紧穿好衣裳。”
然后顺手将几个锦盒一一打开。
蒋昀阳穿起外袍、叼着腰带,慢悠悠地踱到桌前,看着锦盒内皆是软糯香甜的点心,心下一动,脑中莫名想起一道倩影。
他朝空中挥了挥手,随手拿起第一层的玉露团,便放入嘴中,边嚼边问道:“味道不错,谁送的?哈,不会是爱慕你的小娘子送的?温家嫂嫂怕是等会儿便要提刀赶来御夫了。”
“哦,宗敬公主送来的,说是给你嫂子吃的点心;这丫头真是鬼灵精,三言两语便猜到你嫂子怀着身子。”
公主送来的?蒋昀阳摸了摸鼻子,佯作不经意地扫一眼成桌的装饰华丽的锦匣。
光是锦匣大抵也是非等闲人家能用上的,皇家贵女甫一出手,果然是既大方又慷慨。
……哼。
蒋昀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锦盒上转了转,其中一个有些破旧的玄色朝阳纹的妝花緞包裹的漆盒,被掩没在好些亮丽的绸缎之中,显得十分不起眼,它被放在桌案的一角,一点儿都不像是被主人精心准备的礼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