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莲空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喝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日如意村事发之后,村长被撤换,这大巫却不知所踪,如意村的长老们曾派人去各处搜拿过,可俱是无功而返。即便如意村的那些护院家丁汉子们都是凡人,可那大巫不也只是个凡人么?怎会有通天遁地的本事,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莲空当时便觉得奇怪。
现在看来,果然不简单。
大巫并不答言,只知道一味逃跑,他卷起自己破破烂烂的披风,胡乱蔽了体,慌不择路地逃去。
“等等!”莲空眸中一冷,怎肯放过他,“别跑!”
莲空自从恢复灵力,还未真正与谁交过手,但以他的本事,追拿一个巫师该不成什么问题,不费吹灰之力才是。可此次居然没能立刻得手,那大巫行踪诡谲,的确是有些本领的。
大巫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向东南方向逃窜而去,被莲空缠得恼了,猛地甩开了他,不知使了个什么妖术,他的身侧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黑色洞口。
他飞快地回头瞥了莲空一眼,便朝那洞中纵身一跃,游鱼入海似的,不见了。
而他的身影一消失在其中,那洞口便开始飞快地缩小,眨眼的工夫便从半人高变成了巴掌大。
这术法显而易见的诡秘异常,一看便不是明光宫的人会用的术法,正经仙门宗族不会有这样的手段。
莲空不及思索什么,顾不上是否有陷阱和危险,眼见着那洞口越来越小,这次本是意外撞上他,若是放走了人,那就真的再无觅处了。
他也纵身一跃,赶在那洞口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刻跳进了洞中。
一进去,他的后脑勺就如同被闷棍重重敲了一击,钝痛之感顿生。而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看不见摸不着,根本无处搜寻那大巫的身影。
莲空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他皱着眉想要停止下落,稳住身形,可是他抬起手,发现掌心空空荡荡。
这里究竟是什么古怪的秘境,竟连灵力也被封印限制,使不出来。
傲雪剑在他身边,也成了一块凡铁。
有风声在耳畔呼啸,发丝在风中胡乱飘飞,莲空的意识渐渐模糊,生出一股身不由己的动荡之感,傲雪剑跟在他身侧,发出幽淡的蓝色辉芒,试图安慰自己的主人。
可意识就像是散成了一团沙,握不住攒不起,越是想要提起精神,就越是如流沙般逝去。
朦胧之间,莲空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他怔怔地想了许久,才回过神,发觉这很像他前世身死之时的样子。
那时他被仇胥所伤,从云端坠下之时,也是如此。
他一向冲动任性,小时候顽劣不堪,无法无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后来经过清夜悬长时间的教导,才略微有所收敛,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依然是那朵不计后果的莲花。
在外面征战之时,他也没学会步步为营,他天生神力,从来不需要绞尽脑汁盘算如何进退,那些都有师兄去想,他只管带兵出征,从来所向披靡,没有败绩。
前世身死之时,他也并未因自己的松懈晃神让仇胥得逞而生出丝毫悔恨之意,甚至可以说是死得很安然。
而现在,莲空却后知后觉,觉得自己此举的确是冲动了。
为何会有如此改变?
为什么呢?
……
因为……
漆黑的疾风吹得人眼眶发热,有晶莹饱满的大颗泪珠从眼眶簌簌滚落,他感到了疼痛,喉间都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可心里却有什么跟着透明起来,变得清晰。
——因为他现在有了牵挂。
莲空想起师父还在神将府等他。
倒不是担忧他自己落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境遇之中,他是担忧师父久不见他归来,会担忧。
若是他死了,师父会伤心的吧?
可他也不是第一次死了,神仙本无来世,师父却生生放了几百年的血,替他聚魂。莲空脑中怔了一下,此时此刻,才想象了一下前世他死后的情形。
原来竟是想也不想,未敢深思的。
都是他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
莲空脑中混乱一片,又从旧事中抽离,思及当下。
为何那大巫会出现在明光宫?且不说他在如意村所作之事,就说他一介凡人之身,也不该在这里。明光宫难道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前世莲空身为明光宫神将时,对谛麟的行事作风一向有所了解。谛麟待下不算严苛,反而是极为温柔亲和的一位主上,与老天帝其他儿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高贵模样不同,他从来都很能普通的仙兵们同甘共苦。不然,也不会有那么拥趸追随于他,认定他是能安定乱世的明君圣主。
可谛麟再怎么温和,也不是毫无脾气和原则,该守的规矩、该明的道理,他从来一丝不苟。
他那师兄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人堂而皇之地在明光宫出入行走?
若说是他那师兄放松了明光宫的守卫,莲空绝不会相信——看帝后宫门前的那些卫禁,也不像如此。
若是……
思绪犹如陷入泥沼,往更加深不可测的地方探去,光是起了个念头,莲空便是一惊。
不可能。他冷汗涔涔,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可能。
他身处于旋涡之中,疲惫至极,终于轻轻合上了眼。
……
再次苏醒过来,莲空只觉得眼前太过明亮,光芒落在他身上,温暖如水,他掀起眼皮之时,大盛的白光倏然刺入目中。
可是之前的疼痛感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留下。
莲空愣了愣,突然翻身而起,看见四周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入目处只有纯然的耀耀白光,无山无水无人无景,仿佛不属于天上人间的任何一片地方,是无尘无埃、茫茫一片的清净之地。
这是哪里?他疑惑着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袖袋。
帝后交给他的那缕胎发还在袖中,莲空放下心来。
他正要抬步往前走去,面前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副画卷,凭空一滴水墨落下,浩浩荡荡地晕开了,眼前的白色光芒像被一只手柔柔抹开,拨开重重蔼蔼的云雾似的,景物缓缓在他眼前展现。
远处有山,山顶有金色的云层笼罩,发出圣洁的、不可企及的辉光。近处一棵参天高耸的古木,树下摆着一张矮榻,旁边有一座巨大的白玉池。
这景色……有些眼熟。莲空不知怎么怔在了原地,步子顿住没再往前走。
“小莲花。”悠远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有回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可不见人影。
“谁?”莲空抬起头。
他环顾四周,警惕地寻找,却什么也没看见,再次扭回头时,才看到那棵高树下出现了一道身影。
红衣佛陀坐于矮榻之上,垂目含笑,又淡淡唤了他一声:“小莲花,千年未见,你长大了。”
“……佛祖?”莲空望着那人,喃喃出声,不禁往红衣佛陀的方向走去。在他面前几步之处,才停了下来。
他又飞快地抬眸扫了一眼四周,所以,这里是……灵山?
怪不得觉得熟悉,原来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可跟着清夜悬离开之时他实在太小,现在竟无法一眼认出了。
红衣佛陀伸出手,邀他在自己面前的榻上坐下。
莲空只见他面前搁着白玉棋盘,熟悉之感顿生,想起师父带他离开灵山的那一日,正是来寻佛祖下棋的,这原本是师父坐过的位置。
“不。”莲空推拒道,“不必了,我不坐。”
“佛祖。”他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分明记得自己在追那大巫,怎么会到了灵山?
莲空追问:“佛祖,你可有见到一个黑袍人?”
红衣佛陀缓缓摇首,望着他,却好似目空一切,世间的万物在那样安静清寂的眼神中都成了无物。
“那……”莲空行了一礼,“我还有些要紧之事,就不叨扰佛祖清修了,先行告辞。”
“世人忙忙碌碌,种如是因,收如是果,缘来缘去,诸行无常。”红衣佛陀淡淡道,“小莲花,留在灵山,不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