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愣住。
他本以为这趟过来,只为将前尘往事说清,解释他对谛麟并无情意,完全没想到有这回事,难免措手不及。
“您……我……”莲空不敢怠慢,不敢生受这一拜,也赶紧撩起袍摆跪下了,“臣人微言轻,不堪重任,娘娘……怕是找错人了。”
他心想,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谋面,即便她有事相求,怎么会找上他呢?
奇怪。
“将军这么说,”帝后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深深幽幽,“便是不肯答应妾身了。”
她身上还披着嫁衣,仿佛还是五百年前的大婚之日,喜气洋洋,可人却消瘦,如今只是困于幽宫,仙娥们口中传扬过的帝后恩爱,竟都是一场空。
“臣……”莲空顿了下,“臣已向帝君请辞,从此以后,不问世事了。”
这是他答应过师父的。
以后他不是明光宫的神将了,就连谛麟也不能命令差遣他,更遑论他的帝后了。
帝后垂眼,朱唇溢出悠悠一声叹息,再抬眸时眼中已莹莹有泪光:“若是妾身还有他法,也不会来劳烦将军。”
莲空蹙眉。
他伸手去扶,帝后只是执拗地不愿起身。他无法,露出困惑又无奈的神情:“娘娘真是为难臣了……我不知帝君为何要下令幽禁您,即便我答应做您的说客,恐怕帝君也不会听我的话……您真的找错人了……”
帝后二人之间的事情,旁人哪里插得上话?更何况,莲空离开明光宫数百年之久,许多事情都不了解,不知道谛麟为何要幽禁他那千万恩宠迎娶回来的帝后,当说客都无从说起。
他的地位着实尴尬,是真的很不适合做这件事,哪怕有心也无力啊。
因来的时候见帝后被幽禁于宫中,莲空下意识便觉得帝后找他相帮的必定是这件事。她想让自己帮忙求情,让谛麟解了她的禁足。
但出乎意料地,帝后抬眸看他,安静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道:“妾身求将军的并非此事。”
“我并不是想让将军当我的说客,”她轻轻一笑,“我也并不想出去,我如今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挺好的。”
莲空愣了下,脱口而出道:“那是何事?”
“我身如飘萍,死不足惜,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帝后的目光悠远而冷寂,浑圆饱满的眼泪倏地掉下来,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我是想请将军救救我的孩子。”
“你的……”莲空震在原地,瞳孔都凝住了,不可置信地轻声重复道,“……孩子?”
半盏茶之后。
两人临窗相对而坐,莲空侧头看了下这大殿的窗扉,上面封着一层严丝合缝的禁制,以莲空刚刚恢复灵力的水平,要打破都得费些工夫。
这殿宇分明金碧辉煌,可却是一座璀璨的牢笼。
怎么会这样呢?
莲空不解,这跟他知道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从前明光宫的人不都说师兄对帝后极为上心,万千荣宠么?
数百年之后,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模样呢?
外头的霞光万丈仿佛都透不进来丝毫,帝后端坐于对面,像是一尊优雅的雕像,精致、美丽,那仪态的确符合那母仪天下的身份,可却毫无生机和活气。
她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整个人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安静地诉说着,莲空便也没有开口,安静地倾听。
莲空是真的没有想到,师兄已经有了孩子。据帝后所说,在大婚之日不久,也就是莲空身死之后不久,她便为他诞下了一个孩子。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孩子,寻常人看来,怎么也该是极为琴瑟和鸣的一对帝后才是。
可是事实却与众人所想完全相反。
“我的婚约不由自己做主,乃是族人所定,我嫁与他之前,只同他见过寥寥数面,那时他刚承天帝之位,岐山对他还颇有疑虑。我从出生之时便知道我是要嫁与未来的天帝的,可从前并不知道是他……”
帝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缓缓的水流,却比凡间那些抑扬顿挫说故事的说书人更能引人沉入其中。
莲空想,是了。
她从前自然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谛麟,因为老天帝在位之时,原本定下的继承人选并不是谛麟。
谛麟乃是老天帝第九子,是因为平定了天下祸乱,因功承位的。那不是老天帝所选的,而是数百年前天下苍生众望所归。
作为前世跟随谛麟打天下的座前神将,莲空当然最清楚不过这一点。
老天帝甚至原来十分讨厌谛麟,不然也不会让他流落在外,还被魔族所伤,落到在碧幽谷前奄奄垂死的地步……天帝之子是何等身份尊贵,唯有谛麟,狼狈得像个凡人修士。
这些都是莲空跟着谛麟出谷之后,东征西战之时,谛麟说与他听的。
“可天帝为什么讨厌你?”莲空记得他彼时曾问过。
彼时谛麟望着他,神色淡淡的,摇首道:“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爱恨,来得毫无缘故。就像师父从前不也很讨厌我么?”
……
莲空扯回思绪,犹疑道:“我以为……师兄很喜欢您。”
帝后看向他。
“一开始,我所想的和你一般。”帝后安静了一会儿,才复又开口道,“大婚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待我的确很好。可是后来,我生下孩子之后,便不一样了。”
莲空越听越困惑,生下孩子,有什么影响么?
明光宫多了位小殿下,后继有人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么?
他认真地说:“我不明白。”
沉默须臾,帝后轻声问:“将军可有心上人?”
“我……”莲空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张了张口,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帝后也并不恼,似乎根本无意于他是否回答,叹道:“人都是会变的。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她念起人间的诗句:“等闲变却故人心……”
“我不知道他从前为何待我那样好,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薄情寡义……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帝后轻轻冷冷地笑了一下,“喜欢这种东西啊,最是靠不住了。”
“不对。”莲空下意识反驳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变的。”
他没有变过,他只是从前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弄错了而已。
他喜欢的一直一直是师父。
师父也没有变过。至少在莲空的眼中是这样的,百年光阴来去,他始终守着那片山谷,安于方寸一隅,什么也没有改变。
不是所有人都会变的,世事的确易改,可是莲空只看见最重要的人和事,都没有变得物是人非,只觉得物是人依旧,已然很好,很令他满足。
帝后又笑了一下,并不与莲空争辩。
莲空看着她神色中的寂寥,才发觉自己和对方这样被禁足百年的所经历的不一样,自然也就无法感受对方的苦楚,他的反应天真得有些令人讨厌了。
他有些讪讪,转开话题道:“那孩子如今在哪里?”
奇怪得很。他这次上天到明光宫,根本没有听说师兄已有孩子这回事。明光宫根本没有这号人。
帝后摇头,涩然道:“不知。”
“……怎么会?”莲空茫然了下。
帝后道:“我自诞下孩儿,只见了他一面,便再也没有见过。”她抬起袖子垂泪道,“是以,这次想求将军,替我找回我那可怜的孩子,让我们母子团圆吧。”
“可是,可是……”
莲空仍是有些犹豫,帝后又要起身再拜,那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的,他赶紧扶住,一时嘴快应下道:“好了,我答应您便是。”
帝后却仍是要拜:“多谢……”
“说谢就不必了。”莲空弯了弯唇,“只是……您只见过那孩子一面,如今想必他已经长大,模样也不同了,也无凭无证,我该如何找人?”
他认真地苦恼起来。
找人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真不简单,普天之下,生灵何其之多。清夜悬找莲空走失的那缕魂魄尚借了静虚观观主的罗盘,而帝后央他找人,只丢出这么个请求,这简直无从下手。
帝后伸手摸入袖中,掏出了一团黑乎乎的发丝。
“……这是?”
帝后道:“这是他的胎发,刚出生之时,我从他发上割下的一缕,或可为凭。”
莲空伸手接过。
有了这缕头发,事情就好办多了。施个术法,这同出一脉的信物便可指引方向。
帝后望着那缕黑发,目光温柔缱绻,如一波春水。这么多年以来,她便是望着这缕发丝,度过了日日夜夜。
莲空动作顿了下,道:“我必定不负娘娘所托。”
离开仍是不能走禁卫森严的正门,帝后唤出那小地仙,让他再次带莲空出去。莲空跟着那地仙,在离开之前,不知为何回了下头,问道:“今日还是我与娘娘第一次见。娘娘为何这么信任我,将如此重要的事托付与我?”
他揣着那缕黑色的胎发,说得更明白些:“娘娘在明光宫这么久,难道就没听到些传闻?”
帝后看着他:“什么传闻?”
“说我是师兄手中的一把刀,对他言听计从。”莲空顿了顿,“还说我对师兄有情……若师兄如今真的厌弃了您,您不怕我将这些告诉他吗?”
“妾身听说过将军的事迹。”帝后缓缓开口,“这虽然是我们第一次见,但我知您热忱向善,一定会帮我的。”
莲空莫名愣了下。
帝后道:“将军不会对他有情的,他那样的人,怎会有人对他用情?”
她的语气冷淡而笃定,莲空心中微微一动,不待深思,已被那小地仙扯到了地下。一路跟着小地仙出了宫殿,莲空仍是有些怔然。
方才帝后的话似乎有些深意,可细究之下,又想不通。莲空想她大概是被师兄伤了心。
可是师兄怎么会这么做?他怎么会将帝后幽禁这么多年,还把她的孩子也夺走?那不也是他自己的孩子么?
在莲空的印象之中,师兄一向最为温柔,从不和人动怒,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整件事都奇怪极了。莲空虽是出于对帝后的同情之心应下,可其中也有不明所以的探究之心。
莲空思索着往前走,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没躲掉,揽下了这桩事。
说好的答应师父从此以后陪着他,再也不问谷外之事呢?
这么快就食言而肥了。莲空有些懊恼。
一回头看见那小地仙还跟着他,莲空摆摆手:“你回去吧。”
小地仙殷勤道:“您是娘娘的贵客,我送送您。”
若是放在从前,帝后招待个客人,那是何等的排场,现在落魄了,也就只能遣个小小地仙出来送一送了,实在讲究得有些寒酸。
“不用。我走过一遭,认得路了。”莲空说,“娘娘身边无人,你还是赶紧回去伺候你家娘娘吧。”
小地仙这才走了。
莲空脑中胡乱思索着该如何找那孩子,又该如何跟师父解释他又逞英雄揽了事,为自己食言而肥而道歉,随便踏上一片云,往神将府飘去。
远处浮云皎皎,掠过天门之前时,莲空没来由地一顿,忽地往明光宫正殿的方向看去。
一列仙兵正训练有素地例行守卫巡逻,可莲空看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的那一抹黑影。
那是个奇怪的人影,从头到脚都裹着漆黑的披风,把从头到脚的每一寸皮肤都遮住了,一点儿也没露出来,跟怕见日光的鬼似的。
莲空脚下一停,皱起眉。
若是平时见了行踪怪异的人,莲空也不是非要看个究竟,但现在是在明光宫,会有这样鬼祟的人影出现,与寻常不一般的古怪。
而且,莲空瞧着那个人影,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脑中还没理出个头绪,他身体快了一步,先追了上去:“你是何人?”
那黑袍人停也没停,如同耳聋,可他加快的步伐证明他并非没有听见,如同一团黑色的旋风,想要赶紧脱身逃离的模样。
果然有鬼!
莲空冷着脸,一道灵力劈了过去,将那人影蒙住脸的兜帽斩了个粉碎。
风吹开布料的碎片,莲空抬眸看过去,便愣在原地。
这……的确是他见过的人。
这人竟是如意村中为天妃祭卜算人选的那个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