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急雨骤，殿内烛火晃动，昏黄。而莲空金色的瞳孔和额印更亮，在黑暗里流光溢彩似的，亮得惊心动魄。

他动作慢吞吞，试探性地，但又很坚定地，轻轻握住了清夜悬的手。

清夜悬轻闭了闭眼，神情寂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这么多年的求之不得，两厢的蹉跎和怅惘，难明难灭的一点执念……百转千回，竟全都是造化弄人，都是错过。

可即便是此时此刻，念了那么久的人就在眼前，清夜悬仍未动，带着极大的克制。

他觉得自己像面对着一张白纸，一片雪地，那是太过干净的东西，因此引人瞻前顾后，忐忑不安，在那白纸上落下一滴墨，或者踏上那片雪地往前走一步，都生怕玷污了他。

那双望着他的金色眼睛，认真专注，但里面实实在在是没有一点欲念，纯净极了。

莲花的确不通情爱，可清夜悬又何尝是个风月老手？对于这种事，他也生疏。只是作为师父，怎能在徒弟面前露怯？

莲空见师父不说话，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逾矩的话，提了什么不该提的要求。

大约是放肆了。他抿了抿唇，在烛火下细细瞧着师父微皱的眉头，觉得很好看，清夜悬清冷的眉目被橘黄烛火描得沉静温柔，缱绻可亲。

可是师父也没有斥责他，没说他放肆，也没有推开他。

莲空小时候顽劣，从来放肆，如今像是找回了曾经幼时的性子，他忽然心想，放肆了又怎么样？

他起了些坏心。如同一个被溺爱宠坏的熊孩子，理直气壮地想，小时候他也放肆过许多回了，现在就再放肆这么一回，又有何不可？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清夜悬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紫色的魔气从青色的袖子里蔓延出来，极深极浓，汹涌震荡，莲空愣了下，抬头望见清夜悬唇边溢出一丝殷红血线。

“师父！”太突然了，莲空一惊，吓得声音都抖了，猛地凑上去，“您怎么了？”

莲空忽然回忆起之前那一夜，他也是撞见师父身边缠有魔气，当时被清夜悬勒令逐了客，没得机会细问。总觉得是一场梦，师父怎么会跟魔气扯上关系呢？

后来，他每天观察，只见师父每日神色如常，没有什么异样和大碍，越发疑心那天夜里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原来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

清夜悬抿了抿薄唇，咽下喉间腥甜。

但起妄念，心魔便能从中汲取养分，纠缠不休。

这他是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可对这些道理洞明了然，仍是灭不去这点心思，被他一句“喜欢”便勾了起来，难以自禁。

莲空情急，毫无章法也毫无分寸地抱住了清夜悬，像小时候害怕雷声那样躲进师父怀抱里似的，可是这一次他却不是为寻求保护，他六神无主，又没带剑，只急急地把那些魔气胡乱往自己身上引，想替师父分担。

清夜悬瞳孔微微一缩，垂下眼看着他。

本源在他这里，旁人即便想要分担，也没有办法，心魔不同于旁的魑魅魍魉，魔气是怎么引也引不完的。

清夜悬的内府里如惊海怒涛似的，灵力和魔气翻滚作一团。莲空将那些魔气引到自己身上，也察觉到了他的痛苦。

他复又闭了下眼，终于有了些动作。

清夜悬抬起手，按住了怀中少年单薄的脊背，将莲空缓缓压进了自己怀中。

如同圆了一个经久的梦。

“……师父。”莲空顿了下，才低低地叫了声。

“别动。”清夜悬抬指驱散了莲空聚出的灵力，制止了他往自己身上引魔气的动作，声音落下像是泠泠细雪，薄薄叹息。

“魂魄才刚重聚，强出什么头？刚恢复灵力，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么？”

他极力将那些魔气强压了下去，双袖重新变得空荡干净。

“那您呢？”莲空今夜似乎格外爱哭些，方才的泪痕犹在，现在又带上了哭腔，他轻声问，“什么时候受的伤？”

“是在临江府的时候受的伤么？您闭关这么久还未痊愈么？”

“……不是。”清夜悬顿了顿。

“那是什么？”莲空抬起眼追问，他眼中仍晕着一片水痕，神情十分着紧。

清夜悬本不想与他说这些，只是莲空非要问，他到底还是松动了。

“是心魔。”清夜悬很轻地叹了口气。

“……心魔？”莲空跟许多魔头打过架，但从来没见过这种魔头。

清夜悬望着他，言简意赅：“人心有执，以生心魔。”

有执？莲空愣了一会儿，才问：“您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这话一出口，莲空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恍然想起自己在临江府燃灯节，游人如织的河边也曾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

那时清夜悬回答，没有。

莲空探身而上，轻声道：“师父，您有何心愿，弟子都会替您去做的，万死不辞。”

所以……

他问：“您的执念是什么？”

清夜悬看着他，眼眸深深。

莲空如有所感，却又不分明，在那样的眼神里慢慢静了下来。

良久，清夜悬道：“是你。”

他的语气那样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的认输。

终是逃不过情之一字，欲网心牢。

“……我？”莲空震住。

他初涉情爱，意态懵懂，可是却又有悟性，想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后，便能推己及人。他怔怔问道：“师父，您也喜欢我么？”

这问题实在有些叫人失笑。

风月场中，风光旖旎，男男女女大多态度暧昧，喜欢不必直白道出这二字，只消一个勾缠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暗通款曲。

可莲花没有那份复杂心思，直来直去地问出来，毫不避讳和矜持。

清夜悬淡淡道：“嗯。”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让莲空久久不能回神。

莫名地，又有了落泪的冲动。他低声说：“我从前……我以为我离开师门之后，您根本不会再认我了。我……”

没想到师父一直念着他，竟然还为此生了执妄，心魔缠身。

这真相实在来得突然，让人喘不过气。他有些无所适从，语无伦次起来：“我对不起您……从前都是我的错……我……”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因为清夜悬又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背，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性的。莲空这才发现他们的姿势这么近，方才看到魔气他慌了神什么才顾不上了，现在才回过神来，见自己几乎是坐在师父膝上的。

真的是放肆。

面对面相拥的姿势，近在咫尺。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抱了，小时候下雨打雷抱过师父许多次，可是又觉得这一次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莲空莫名想要后退，可心里头另一半的心思又叫嚣着不够，贪心地想要更近，他只好矛盾地僵在了原地。

“不是你的错。”清夜悬低声道，“你没有错。”

莲空在这句话里又掉下泪来，湿了清夜悬肩头的衣料。

安静了片刻，他声音哑哑地叫了声：“师父。”

“嗯。”清夜悬顺了顺他的长发。

“您为什么会喜欢我呢？”莲空的唇动了动。

清夜悬安静了一会儿：“为何这么问？”

莲空觉得自己喜欢师父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师父那么好。可是他有什么值得让师父喜欢的呢？

刚才那么蛮不讲理地说不要别人的是他，现在畏首畏尾的也是他。因为他当真觉得自己不配。

在清夜悬眼中，却并非如此。他久居深山，日子是万年不变的安静，莲空的到来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声色热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只有他。

清夜悬顿了顿，反问：“那你呢？”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他声音难得地有些忐忑，见惯天地日月的凤凰神君，竟也会有这种时候，当真是新鲜至极，清夜悬轻声问道，“你出谷之后，走遍天下，见过芸芸众生那么多人，为何会……喜欢我？”

“他们怎么能跟您相比呢？”莲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您是我师父啊，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清夜悬忽然道：“可我对你不是师徒之情。”

莲空愣了愣。

“是男女之情。”

清夜悬闭了下眼，虽然方才听那“喜欢”二字，实在是好听，让人欢喜，可他却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其中。莲空不懂事，分不清师徒之情与男女情爱，他却不能马虎应下。

他正想说清楚，却腰间一紧，又被那小混蛋紧紧抱住，那力道姿势，像是怕被推开的紧张和用力。

“……不管是什么情。”莲空的语气蛮不讲理，声音却低低柔软，比起犟嘴耍横，更像是哀求撒娇，“反正我喜欢您，您也喜欢我不是么？您刚才亲口说的。”

“我……”

“一言九鼎，师父更不能反悔。”莲空执拗地问，“哪里不一样？”

“……”

“什么是男女之情？弟子愚钝，您教教我。”

莲空不觉得自己过分，有不懂的就问，传道授业解惑不是一个师父应该做的么？

他是不懂，可是师父分明没教，他怎么能无师自通？

头顶安静一片，莲空方才还理直气壮，现在却又觉得气短，清夜悬不说话，他便觉得师父生气了，略微不安。

犹豫着，他偷偷抬起眼，想看师父的神色。

很轻的触碰，落在他眉间的金莲额印上，一个轻轻的吻，莲空犹如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了。

清夜悬点到即止，移开唇，垂眸观察着莲空的反应。

金色的额印只是被亲了一下，就变得更亮了，光华流动，活了起来似的。莲空眼睫眨动，有点茫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讨厌么？”清夜悬只好直接问。

“……嗯？”莲空怔忪，“怎么可能？我喜欢您。”

他只是有些不明所以，这是在做什么。

莲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印，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怪。

忽然有点不敢看师父，觉得耳根处有点热，可又想……再将方才的重来一遍。

清夜悬有些无奈，今夜听他说“喜欢”已经太多次了。可是他说着“喜欢”，实则真的迟钝得可以。

他突然低了头，含住了莲空的嘴唇。莲空一愣，下意识“唔？”了一声。

“不是让我教你么？”清夜悬声音微哑，“你那小打小闹的喜欢不是男女之情，这才是男女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以为这章能把婴儿车写完呢

终究是高估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