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之后,莲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师父和师兄。青年的伤口颇深,伤势十分严重,一度很是凶险不妙,清夜悬从前就时常闭关,这一次直接带着青年一起入了关,潜心替他疗伤。
莲空自知有错,内疚至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帮什么,却也帮不上,有心无力。
师父和师兄双双入关,他被一个人丢在了在外头,进不去,他突然就变得形单影只,没有插科打诨、一起练剑的人了,也不需要每天去经堂上课了,山谷间鲜少有人声,只有风拂过林海叶梢的清响,而他寂寞极了。
他原本练剑都是自己照着剑谱胡乱比划的,可是自从师兄来了,有人陪他过招了,就没再自己练过,如今师兄不在,他自己一个人练剑也没什么意思,便搁下不练了。
他原本十分讨厌上经堂每天听那些拗口天书一般的道经,可是现在每天不用上课了,他却觉得失落,倒是每天都去经堂中枯坐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彤鲤和洁鹤看出他的低落难过,安慰了他几句别太自责了,可也是无济于事。莲空还是照样每天心不在焉,闷闷不乐。
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人,现在却怎么哄也不露一丝笑。
某一日,谷中又下了大雨。
莲空躺在一棵高树的枝桠上午睡,倏地,面上掉下一滴冰凉,激得眉目清醒。他睁开眼,水珠便从他额上淌下,掠过金色的莲花纹印,沿着笔挺的鼻梁滑落到淡红唇边。
透明的雨珠秉泼天之势而下,雨幕如丝,遮天蔽日,整片山谷间蒙着一层淡淡的烟岚,云雾缭绕,仙气渺渺。
这就是凡人心目中的世外仙山,桃花源地。
可莲空身在其中不知福,人间多少人想来这里避开纷扰与灾祸,他却想出去。如今师父和师兄不在,他待在这里就更觉得没趣了。
他发着呆,冷雨落在身上,打湿了衣衫都没有反应,直到天上的浓云之中现出一道青紫闪电,他才慢半拍地回过神。
闷雷从天而降,大地隆隆震动。莲空打了个激灵,从树枝上滚落,哐当一声,傲雪剑都没拿住,比他本人先一步砸进泥地里。
莲空到这么大,五百多岁的小神仙,灵力充沛,当世都难有敌手,可骨子里还是害怕打雷,他睡觉时衣上落了许多草屑花瓣,现在全部湿淋淋地黏在了他身上,还溅上了泥水。
可莲空顾不得狼狈,他滚身而起,飞快地拎起剑跑了。
天光晦暗,本是晴朗的白昼,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打乱,天上布满黑云,朦胧阴沉。
莲空一路狂奔,从山林间钻入屋檐下,已经浑身尽湿,水珠沿着他的下颌、发尾、衣摆啪嗒啪嗒地往下滴,在他脚边的地面上聚起一个小小水洼。莲空随手摸了把脸,转头时一看,才发现自己忙乱间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进了清夜悬的寝殿。
殿中一片清冷,因为久无人住,灯烛也许久没有燃过,青色的纱帐沉在阴影处,床铺上崭新无尘,没有一丝褶皱,案上的书卷却还翻开着,青玉茶壶和茶杯静静摆在一边。
恍惚之间,仿佛那道青色的身影还坐于上首,垂目默诵经文,抬手抿一口清茶。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那阵幻觉,眼前的人影如细沙游散,只剩彻骨的冷。
莲空愣了愣。
这也是他留在骨子里的自觉,每到雷雨之际,他害怕时,总是下意识便想找师父,只有待在师父身边,才能让他稍稍安心,不那么害怕一些。
可是如今,师父不在这儿。
他看着空空寂寂的大殿,低声道:“……师父。”
清夜悬以前也时常闭关,三五日一小闭关,月余一大闭关,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久过。
莲空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无法言明,无法表述,只觉得什么充斥着自己的胸口,鼓胀,饱满,酸涩,难明。
他当下不明所以,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叫做思念。
只要想起那个人,便觉得心中开心又难过,柔软和黯然,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复杂处,他人不能体会,只有自己心里分明。
可是莲空却不能明白,这样复杂的感情,对于一朵莲花来说,实在太过高深了。他天生神力,能够练剑打架,所向披靡,唯独辨不清人心——
他人之心和自己之心都是。
那一夜,莲空是在清夜悬的寝殿里睡的,这样挨过了雷声滚滚的雨夜。他身上全是泥水和雨水,不敢也不想弄脏师父的床铺,只是靠在床边,在地毯上那么凑合了一夜。
暴雨喧嚣,却衬得长夜更加寂寥,少年蜷缩着身体,那么小小的一团,在闪电从窗户边划过的时候还会在梦中情不自禁地颤抖一下。
第二日清晨,雨势暂歇,莲空醒过来,闻到泥土芬芳,草木清新气。他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发丝凌乱地踏出了寝殿。迈过门槛时,却撞上一个人。
青色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带了温润冷淡的竹香。莲空愣住,还以为自己犹在梦中,他轻声叫道:“……师父?”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
“师父,您出关了?”
清夜悬停下了脚步,他永远是那副样子,冷而淡,如山巅的冻雪,万年不化。他没问莲空为什么会在这儿,只是“嗯”了一声,而后道:“进来。”
莲空迷迷瞪瞪,刚想跟上去,余光扫到殿外站着的人,才反应过来,这话不是跟他说的。
青年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单衣,脸色虽然仍然有些苍白,但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莲空看过来的时候便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跟了上去,踏入殿中。
莲空杵在那里,看见清夜悬将一个青玉瓷瓶放入青年手中,叮嘱他如何涂抹,记得用药。青年温顺乖巧地称是,又道:“多谢师父。”
“不必。”
莲空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便觉得刺眼。
从前是师徒三人,可现在他却像是被排斥在外了一般,看着那两人说话,莲空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
不光是那一日,他们出关之后,莲空总有这样的感觉,他看着清夜悬,轻声唤句“师父”,可除了一声简简单单的答应,从没得到什么回应,反倒总是听见师父询问青年伤势如何,语气虽淡,但不免还是透着关切。
师父一定还是在生他的气。莲空这么想。
他既自责又委屈,还生出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每次看到师父和师兄在一处说话,可是自己被晾在一边,可又无从发泄,便生起闷气来。
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青年天天跟他在一处,连房间也是相对的,很快,便发现他的不对劲。
“师弟,你怎么了?”青年一副与他谈心的模样,温柔地微笑,“可以与我说说么?”
他们走在林间,莲空闷头走在前方,青年却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
“我……”莲空也说不出,他只是撇开眼问,“师兄,你的伤大好了么?”
“差不多了。”青年道,“原来你还是在为此责备自己么?”他善解人意地说,“不要自责了,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要替你挡的,再说了,我是你师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那灵兽所伤,本该如此。”
“可是……”莲空嗫嚅,“师父还在怪我。”
“嗯?”青年扬眉,他笑了,“不会的,怎么会呢?师父不会怪你的。”
莲空又道:“师兄,你也肯定在怪我。都是我的错,让你平白无故受了这么重的伤。”
“没有的事,我不会怪你。”
莲空心道,说是这么说,但谁能做到毫无怨言呢?历经此事,亲眼看过淋漓鲜血伤口,他方才真正懂了顽皮莽撞的下场。
青年语气放轻,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遍不怪他,才让莲空真正相信他原谅了自己,毫无芥蒂。
“所以现在可以与我说说,你这几日到底在不开心什么了么?”青年又问。
莲空也不解,还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有些说不出口,他脑子里一片浆糊,也觉得难以启齿。好半天,才说:“每次看到你和师父在一处,不理我,我就觉得难受。”
“难受?”青年愣了一下。
莲空偏开脸:“对不起师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他就是气闷。
“没关系。”青年忽然笑了,朗如春风,温润拂面,声音也低柔,“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莲空忙追问:“为什么?”
他是真的不想再这么下去,他觉得看到师父师兄在一起就难受的自己很奇怪,可每每又难以自抑,控制不了的难受。
青年抬手捏了下他的脸,轻声地肯定道:“你喜欢我。”
莲空觉得有些痒,但听到这话时却怔在了原地,没动,任他揉捏了脸蛋。他眼中一片茫然,喃喃道:“喜欢?”
“……我喜欢你?”
“不是师兄弟之情。”青年笑意加深,如过来人一般引着这不识情爱的少年入了风月道,语气也犹如蛊惑,“是男女之间的情悦。”
“不为别的,只是你见我与师父在一处便吃醋了,所以心中难受,皆是因为你心悦于我。”
风游走于林间,他们身侧的草木皆簌簌而动,可莲空的瞳孔却凝住了。良久,他才茫然地、慢半拍地点了下头,喃喃:“原来……是这样么?”
“我……我喜欢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篇结束了,下一章回现在的时间线
另外,知道为什么我标的人设是笨蛋美人了吧?
小莲花:武力值100 情商-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