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或师弟,左不过也只是个称呼而已,怎样都无所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青年并未纠正他,而是就这么接受了师兄这个称呼,而清夜悬碰巧听到莲空喊青年师兄时,只是抬了抬眉毛,也没说什么,随他们混叫去了。
青年记不起自己的名姓,莲空原先还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如今直接倒是方便了,略去姓名,直接叫师兄——反正清夜悬就两个弟子,莲空也没有别的师兄,不会弄混,“师兄”是在叫谁一目了然。
秋收冬藏,寒来暑往。谷中岁月悠悠,栖在草叶间的蝴蝶似乎只是微微振了下翅膀,便又换了几度秋。
莲空与青年一起上经堂读书,一起练剑,自从青年来到这里,两人同出同进间,他天天口中喊着“师兄”、“师兄”,而不是整日想着找师父了,整个山谷属他最聒噪,回响着他那稚嫩而天真的嗓音。
而清夜悬,的确如青年所说,对他十分冷淡。他就像是一汪静水,不喜不怒,他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他面对青年,比起说是面对一个人,倒更像是面对一棵树一株草——他在青年面前,就像看着谷中那些随风生长的青葱草木,默默无话,眼眸无波。
莲空自然是感受不到这些细微的区别的,他向来在情感上很是迟钝,看了那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也没让他明白人间的情爱到底是什么,更别提人心的幽微难明之处了。
他并没有觉得师父讨厌师兄,只是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不十分明白。清夜悬一向喜静,生性恬淡,从前跟他相处之时话也不多,他将原因归结于只是师父性情如此而已。
山中无年岁,莲空也不记得,究竟山花红了几次,冬雪落了几次,是哪一年,他才又得到出谷的机会。
只不过,这次去的并不是人间。
起因是明光宫的一位神仙走失了心爱的灵宠,那灵宠不知道被哪道神风一吹,竟落在了碧幽谷附近。
那神仙专程修书一封,请清夜悬帮忙,出手捉拿那孽障。
洁鹤将那封信呈给了清夜悬,清夜悬看了,不置可否地搁在了案上。
虽然这神仙写了信,但清夜悬应不应他的请求,却完全在于清夜悬的心情。凤凰神君身在世外,也并不领明光宫的神职,并不需要听明光宫的传唤命令。恰恰相反,明光宫却要忌惮他,向来将凤凰一族奉于高位,极尽尊敬。
只是捉只灵兽而已,是随手而为的易事,也不算干涉人间事,清夜悬思虑过后,还是决定卖对方这个面子,帮一帮忙。
但他并不准备带上自己的两个徒弟,原本是想孤身前往的。
以莲空那闲不住的性子,一听有能够出谷的机会,还是捉拿灵兽这么好玩新奇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放过?
“带上我吧,师父,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莲空缠着清夜悬不放,反反复复地烦人道,“我练了这么久的剑,好不容易有个能学以致用的机会,您就让我去吧,带上我吧?求求您了……不用您动手,我肯定能帮您把那只灵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清夜悬还是答应了。
有一就有二,他一松口,莲空得寸进尺,很讲义气地把青年也拉上了,请求师父也带师兄一起去,清夜悬也答应了。
捉拿灵兽这事宜早不宜迟,迟了不知它还会跑到何处去,三人立刻便动身出发了,在一百里之内便发现了它的踪迹。
那是一只三头蛇,但说是蛇也不十分准确,因为它的头部像蛇,但身体却带有坚硬甲壳,如同龟鳖,而旁边还生有双翼,巨大无比,这四不像的模样,拼凑在一起着实十分诡异。
它蛰伏在山间的草木深处,本来安睡着,清夜悬想直接扔出个法阵将它收在其中,连兵刃都不必出鞘,便可将它擒拿于手带回去了,可是莲空是第一次见长成这样的灵兽,与他在那些山海妖兽异志上见过的都不一样,他十分好奇,便忍不住凑上前去,引颈探看。
三头蛇被惊动,看见三个人都携带刀剑,一看便来势不善,它警惕暴躁起来,变成了蓄势待发的模样,喉咙中也发出阵阵带着怒意的低吼。
面对这样巨大的灵兽,又对它不甚熟悉,常人的第一反应该是先行避退才是,可莲空不是这样。
他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叫畏惧,看见三头蛇扬起脖颈,那三只头颅都冲他俯冲而下,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白牙,要发动攻击的样子,他反而十分兴奋,提剑就上。
“莲空!”
“师弟!”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但都被甩在身后,莲空充耳不闻,丝毫不怵,他对自己的剑术是很有自信的,想跟它比划比划,觉得肯定能轻而易举地制服这灵兽。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直居于方寸山谷,才见过多少东西,到底还是嫩了些。
那灵兽却是跟随主人上过战场杀过魔将,实实在在地饮过鲜血、食过生肉的,性本残暴嗜杀,被莲空没轻没重地一激,整只兽陷入了更加狂躁的状态中。
莲空本想一剑扫出,却突然想起了这只灵兽是那位神仙的心爱坐骑,不能伤了。
他们只是来捉拿它的,并不是来猎杀它的。
他突然投鼠忌器起来,只犹豫了片刻,那凶兽的三只头已经直追而来,逼向他面门,每个张开的大口中都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浓重腥味。
剑气尚在他掌中将聚未聚,莲空一时尚未准备好,可是时间紧迫,已不及他细细思索,他下意识地抬起剑挡了一下。
这一下实在是螳臂当车,莲空纵使天生神力,也连剑气都没有凝出来,拎着把剑,淡薄肉身也无法与巨大凶兽抗衡。
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看见青年挡在他面前的身影。
“师兄……”莲空惊住了,喃喃地唤他。
青年手中的剑卡在凶兽齿关,可即便是铜铁,也被凶兽的利齿削作软泥,根本不堪一击。
青年掌中的剑也是从剑阁得来的——他与莲空日日练剑,每天拎着树枝实在不像话,也难得有进益,清夜悬还是挑选了一把剑给他。可这剑完全无法与凌霜、傲雪相比,被凶兽如同嚼木头似的直接咬碎了。
凶兽齐声长嘶一声,啸声震动天地,旁边的高山险峰竟有石块滑落,山摇地动。它有三只头颅,一只口中被青年的剑堵住,可另外两只头颅也不闲着,愤怒至极地咬向了他本人。
鲜血几乎是飞溅出来的,一滴血珠溅在莲空的眼角,如同生出一粒赤红浓艳的朱砂痣,他完全凝固住了。
青年实在无法忍耐,不禁惨叫出声。
“师兄!”莲空惊惶道。
一道光芒乍现于半空中,凝成一道流光溢彩的法阵,直接压了下来。凶兽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想要躲开,不觉松开了口。
莲空本想伸手去拽青年,可一个错失,他直接从半空中直直地坠落了下去。他也紧握着剑,飞身而下追了过去。
凶兽东躲西藏,无奈身躯太过庞大,根本无处可藏,他走投无路,巨尾在山间甩开甩去,砰然砸出几个巨坑,可最终法阵还是压在了它身上,逐渐拢作一团,变成无数条金色丝线,将它严丝合缝地五花大绑起来。
清夜悬单手结印,另一手轻轻张开,接住了掉下来的青年。
“师父……”莲空轻轻落回地面上,也自知有错,垂着眼睛不敢看清夜悬,可到底还是担忧青年的伤势,一步一步挪蹭了过去,俯身凑近低声道,“师兄,你怎么样……”
“都是我的错……”他自责地小声,“师兄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你何必来替我挡这一下……”
“是。”青年尚未开口,清夜悬却接了话,冷冷道,“都是你的错。”
“若不是你行为无状,莽撞行事,他便不会受伤。”
那是莲空第一次见清夜悬动如此大的怒,虽然他并未重责莲空,但莲空就是能从师父微沉的脸色中感觉出,师父真的生气了。
他幼时顽劣惹下祸的时候,师父也时常生气,可这次不同,要严重得多。
“我……”莲空无措地低下了头,接受一切责骂,“都是我的错,师父您责罚我吧,我甘愿领罚。”
青年靠在清夜悬的怀中,从胳膊到肩臂和胸口,尽是一片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他的唇边淌下一行血迹,却仍是气若游丝道:“师父,您别怪师弟了,他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清夜悬垂眸。
青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扯了扯唇角,又轻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们救的,现在还给你们,也是该的……我并无遗憾……”
“你不会死。”清夜悬打断了他,沉声说,“我会为你疗伤,救你性命。你不会死。”
他抬袖,长袖上尽染着青年的血迹,青色的纱袖几乎成了赤色,仍在绑缚中挣扎不休的灵兽缩成了一个小点,被收入袖中。清夜悬便并未看莲空,抱着青年起了身,抬步离开。
莲空看着两人远去,像被丢弃的小狗,茫然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剑无意识地划拉着地面,剑端把平地戳出了一个洞。终于,他不安地叫了声:“师父……”
清夜悬的脚步稍顿。
“师父,我……”
“你,”清夜悬只停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冷淡地丢下一句,“回去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