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的第一反应便是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

打赢师父？

且不说根本就赢不了，光徒弟对师父出手这事本身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现在的莲空已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他了，这些规矩可是明白清楚得很。

他的神色从惊喜转为失望，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抱怨着嘟囔道：“您干脆直接说不给我算了……就给我看一眼，又不给，算什么生辰礼啊，哪儿有这样的……”

清夜悬扬眉：“你便这么肯定自己赢不了？”

……这不是废话么？

莲空的视线飘忽了下，小声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他微皱着眉，看上去有些懊恼，又像是在怪对方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清夜悬从未和莲空真正交过手，自然也就没有较量过彼此的灵力和修为究竟孰高孰低，但是莲空才活了多大，在神仙列里算是个极年轻的小辈了，就光冲着这年纪和资历的差距，莲空也觉得自己赢不了。

再者说，冲着这师父和徒弟的身份差距，一般而言，徒弟也不可能打得赢师父——如果是这样，那徒弟早可以出师了。

他其实也并未见过师父和人打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清夜悬身居高位，虽然修为深厚，却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地动过手——给莲空下禁制或是弄些小术法规束他那些不算。

凤凰神君这样的人物，世间鲜少有人与他动手——其一是没有那个胆子，其二是没有那个机会——凤凰神君深居简出，世人根本少有见到他尊容的机会。

莲空想象不出师父与人打架是什么样。清夜悬总是沉默而淡然，不管什么时候，都襟怀洁净，从容自若，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一丝狼狈和凌乱。

“都不试一试么？”清夜悬微有意外，道，“你未免也放弃得太快。”

能不快吗？莲空心道，根本就毫无胜算的事，干嘛还要试，多此一举。

莲空道：“不公平。”

清夜悬：“哪里不公平？”

“我年纪小，您跟我打，本来就是以大欺小！”莲空言之凿凿，“而且师父您有佩剑，我只有一截树枝，这怎么比？根本不公平！”

说完，莲空就觉得师父更小气了——剑阁里那么多柄仙剑，不都是师父一个人的么？他有那么多剑，自己却一柄剑都没有，现在这把剑还要打赢了他才能拿，这像话吗？

不想给他就直说，干嘛要这么为难他。

“而且，您也根本没教过我剑法和仙诀……”

只教过那些天书一样的道经。

他想了想，又补充地控诉道：“我根本什么都不会。”

清夜悬听完了他一大通“有理有据”的指责，失笑，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倒是对我积怨已久了？”

莲空噎了一下：“……没有。”

他说着“没有”，但听起来却像是“当然”。

莲花真的是毫无自知力，他小时候看一眼彤鲤和洁鹤施清净术便学会了，这种无师自通的程度，还需要教么？

恰恰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清夜悬不敢轻易教他剑法和仙诀，以他原来那般顽劣的性子，再加上这种神童一般的优越天赋，教会他那些东西无异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小混蛋玩闹的时候都下手没轻没重的，伤到谷中的花花草草怎么办？

就算这小混蛋没正经学过，只是看了碧幽谷的经堂中藏的那些剑谱和秘籍，自己胡乱摸索出的野路子，都已十分厉害了。

这么肯定自己赢不了……清夜悬微微一哂，这小混蛋怕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看见莲空一脸实打实的委屈和不满，不知为何就突然信口而至地逗了他一句，没想到他当真了，还招来这么多抱怨之辞。

倒是意外收获。

清夜悬道：“我不用剑，让你三招，如何？”

嗯？莲空抬起头，这个条件……倒可以试一试。

山风摇曳，层林叠翠，整片山谷都起起伏伏，松涛如海般荡漾。莲空扯下那把杏花枝的时候有些粗鲁急躁，枝叶兜头落了他一身。

他小狗甩水似的晃了下脑袋，没甩掉多少花瓣，握住花枝便直接扫了出去，没打招呼，就是想速战速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清夜悬空手接了下了这“白刃”，却并不出招，只是侧头避让。

莲空那半吊子的东西在清夜悬面前当然是不够看的，他在短时间里刺出三四下，速度快极了，但就是怎么样也碰不到那片青色的衣角。

这只是节普普通通的花枝，就算碰着了，不可能伤到神仙，可现在的问题就是碰都碰不上。

清夜悬的动作分明并不快，退避时侧身翻转皆是慢条斯理、优雅从容的，那片淡青色就在眼前，仿佛很近，可是变幻莫测的，又远在天边，怎么也无法触及。

莲空只懊恼了一瞬，就又攒起力气再次攻袭过来。花枝挥过来，没讲究什么技巧角度，莲花只会横冲直撞，直会不管不顾地把手中的“剑”往对方面门上逼。

虽没正经学过剑法，可莲花到底也是看过那么多剑谱，以他的悟性，现在的造诣已经超过很多道门弟子了。

可他现在出剑却越来越急，毫无章法，动作显得杂乱，破绽百出——尚且不如他平时在山间胡乱摸索，自己跟自己比划的那些招式。

清夜悬从前偶尔也指点过他的剑法，欲速则不达这道理是最为简单的，现在莲空根本不记得了。

这么想要那把剑吗？清夜悬心中失笑。

若是按照常理，他其实一劈手便能将那花枝夺过来，卸了对方的“武器”，自然就赢了。

可是清夜悬没有这么做。他始终垂着手，连一丝灵力都没有泄出来。

罢了，不逗了。他心想，动作微微一顿，不再避退。

——杏花枝的末端就在此时抵上他的心口。

红衣少年站在漫山绿意之中，抬起眼，眼神明亮。

“我赢了？！”莲空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而后才慢半拍地欣喜若狂起来，“我赢了是不是！”

“……”

莲花当真是迟钝，就连这么明显的放水都看不出来。清夜悬看着他那一脸理所应当，有些说不话的无语。

“是。”

莲花扔掉花枝，大剌剌地摊开掌心索要道：“我赢了！我的剑呢？”

清夜悬抬起手，掌中光芒大盛，再次凝出银剑的形状。

只不过，这次是两柄剑。

莲空“咦？”了一声。

清夜悬道：“琼山寒石高有百丈，制成了两把剑。”

莲空盯着那两把长剑看，兴冲冲地问：“这两把剑都是我的么？”

“……”

这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小混蛋。

清夜悬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淡淡斥道：“想什么呢？另一柄是我的。”

莲空吃痛地“嘶”了一声，捂着额头小声道：“您都有那么多剑了，还跟我抢……”

剑阁里那么些神兵利器，就算要每天换一件武器，也能许多天都不重样。师父才是贪心，要这么多做什么？

作为师父，还跟徒弟抢，怎么这样啊？

清夜悬抬高声音：“什么？”

“没什么！”莲空见好就收，立刻大声道，他赶紧转移话题，“师父，我听鲤鱼精说，剑都是有剑铭的，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啊？”

清夜悬轻轻将剑柄往上一抬，翻转过来，只见那雪亮如银的剑刃上篆着两个字“傲雪”，深深如刻。

莲空又伸头去看另一柄剑剑身上的字，见刻着“凌霜”。

凌霜傲雪，孤芳自赏，冷傲出尘，这的确是清夜悬会取的剑铭，与他的气质合衬得宜极了，若是莲空，就不会取这种文雅端庄的剑铭。

“这生辰礼可还算满意？”清夜悬垂眸看着他道，“我这师父当得还算够格了？”

莲空抱着剑，反复看了好几遍，又伸手摸着那雪亮而冰冷的剑身，十分宝贝的样子，但听了这话却他立刻脸色一变，矢口否认。

“这哪儿是我的生辰礼？”莲空不依不饶地狡辩道，“这是我靠自己赢来的！”

“……”

得了便宜还卖乖，给这小混蛋三分颜色，他就要开染坊了。

清夜悬挑了下眉，就静静看着他。

莲空是有些心虚，但是还是强压下心头的心虚，悍然无畏地抬头跟清夜悬对视着。

清夜悬看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莲空抱着剑，终于开始有一点不自在，他想了想，小声开口：“鲤鱼精和白鹤送了我好多礼物呢……还是师父，就送一件，比他们少那么多，是不是有些不称职了……”

他说着说着，见清夜悬的目光静而冷，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师父面无表情又不说话的样子确实让他有些犯怵，莲空缩了缩脖子，讪讪闭上了嘴。

他确实是很贪心，得寸进尺——刚得了一件生辰礼，就想要更多。

良久，清夜悬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低低地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话是这么说，但语气里倒是没什么责怪之意。

莲空一直胆子很大，小时候自然不必说了，现在也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想了想，天真无邪地问：“难道我应该怕您吗？”

师父教他的规矩，只说徒弟要尊敬师父，可没说过徒弟该怕师父。

清夜悬哑然。

自然不是这样。

世界上没有一位师父会希望徒弟怕自己，只是，敬向来是与畏连在一起的，难以分开，尊敬与敬畏的界限十分模糊，师父和徒弟虽然关系亲近，但因为这身份摆在这里，也天然隔了一层。

但这些弯弯绕绕的世俗念头在莲空这儿都不存在，他没有那种复杂的心思。

他只是一朵莲花，原先只是修成了人形，却没有任何常人的情感与想法，他如今稍微像个人样，都是清夜悬一步一步慢慢教导的，自然了，他现在知道的那些规矩、道理，都是清夜悬告诉他的。

他想让他收敛性子，却不想让他畏惧自己，自然不会教他那些，莲空毫无自我领悟的能力，自然便不懂。

“罢了。”清夜悬敛了眸子，将这话一带而过，耐着性子问他，“那你还想要什么生辰礼？”

他倒是想听听这小混蛋能说出什么来。

有戏。莲空眼睛亮了下，抬头期待地问：“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么？”

“……”清夜悬扯了下唇角，嗤笑道，“想得美。”

他理了下宽大的袖口：“你先说出来我听听。”

莲空其实也没有想到，他只是习惯性地讨要东西，还是那个顽童心理，总想着多占些好处，下意识地逮住机会索取讨要。

但在此刻，他脑中却突然灵光一现，风风火火地冒出个念头。

“我想出谷去。”

清夜悬动作一顿，侧头看向他，笑意淡了些，眸中带着不赞许的意味。

“我……”

莲空还没说完，清夜悬便截口打断了他：“不行。”

“……”莲空问，“为什么啊？”

清夜悬道：“你想出去做什么？是觉得自己已然可以出师，想离开师门了么？”

“不是！”莲空瞪大了眼，“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看什么？碧幽谷是小得装不下你了么？”

“……”

清夜悬皱眉看着莲空，这小混蛋是真的不知世事，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的人间，已不是他来碧幽谷之时、几百年之前的那个人间了，天下已开始动荡，妖魔皆蠢蠢欲动，频频作乱，现在还只是个势头，未来不到十年之间，天下便会大乱。

人人都想躲到碧幽谷这样的世外桃源中，这小混蛋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想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莲空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不是的……”

他抬头飞快地看了眼清夜悬，才继续道：“您总是三天两头闭关，见不到面，这次也是，出谷时都不跟我说一声，我的生辰都不回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您总是……扔下我一个人……”

清夜悬：“……”

莲空的小脸皱了起来，整个人周身都好像暗了几度，低落的阴云笼罩在少年头顶。

……这说得好像他这师父有多么不上心。关键再配合上他那小表情，真的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莲空抱着怀中的剑，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我不是想离开师门，只是想去人间看一看……跟您一起。我只是想让您每次去哪儿都带上我，别扔下我一个人……不行么？”

清夜悬注视了他良久。

万山生籁，可这山音清幽万分，却显得更是寂静。时光如有实质地流淌而过，在经过二人身边时似是都慢了下来。

清夜悬垂眸轻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渣男师兄即将上线，据我估计大概三四章（也可能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