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是在五百岁的时候才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剑的,从那之后他才不再用花枝当作剑使,而是握着真家伙正经开始习剑。
神仙跟凡人不同,他们寿与天齐,若非碰上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劫难,他们便会一直存活于世,长生不死。时间对他们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他们拥有数不完、耗不尽、看不到头的时间,自然不会像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凡人一样惜时。
所以,神仙们一般都不怎么过生辰。
庆祝生辰对于神仙们来说是件最没意思的事,不过是个寻常日子,年年都有,年年不变,没什么趣。倒是凡人们才会拿神仙们的生辰之日当作节日,大肆祝祷庆祭,以求人间风调雨顺,永保太平,将心愿上达天听。
清夜悬这位最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神仙当然也是不过生辰的。
只是,他自己不过,却保不齐他手底下的人想要过——彤鲤和洁鹤虽然也不是凡,但活在世外仙境,实在无聊,所以更喜欢弄这些俗世的东西来打发漫长而又漫长的岁月。
但一岁一生辰也太频繁了些,所以他们只一百年过一次生辰。
清夜悬并不怎么管他这两位侍者,虽不参与他们弄的那些玩意儿,但也不会加约束。
如今莲空来了碧幽谷,彤鲤和洁鹤自然也是要为他过生辰的——而莲花也是个最爱热闹的性子,这下简直是一拍即合。
五百岁对神仙来说是个坎,就好像凡人们年过二十便可行加冠礼,寓意成丁成人了一样,神仙们过了五百岁,大抵就可以算是个成年的神仙了。
这规矩虽不成文,但在神仙们之间也差不多是公认之事了。
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早就过了五百岁,这“成人礼”对他们来说已经太久远了,所以莲空即将长到五百岁这事,他们比莲空还兴奋,提前很久便开始准备,要给他好好过一过。
莲空这还是第一次过生辰。
在灵山之时,那些菩萨罗汉佛陀都是槛外之人,只知讲经说法,钟磬声低沉回荡在九天,肃穆庄重,不会有这样俗世的热闹。莲空从前甚至都不知道有生辰这么一回事。
他懵懵懂懂,被彤鲤和洁鹤拉着,像摆弄个布偶娃娃似的,配合地抬手起身,或坐或立,任那两人施为。
莲空被换上了件崭新大红缎袍,领口的襟扣拢得紧紧的,金丝掐边,越发衬得皮肤白皙细腻,脖颈修长,如瀑般漆黑柔顺的长发被尽数挽起,天丝制成的新发带在脑后打了个精巧的结,发带的尾端垂了下来,和几缕浸墨似的发尾一起落在肩上,再配合着那双缓慢眨动的眼睛,看上去不谙世事极了。
这是在做什么?
他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又很好奇。
谷中的所有生灵都在场,彤鲤和洁鹤风风火火,兴冲冲地把生辰礼物拿出来——谷里上上下下就这么一个小孩,独生子当然是备受宠爱,他们简直是把世间所有珍奇稀宝、最好的东西都捧了过来,堆山填海似的,看着很是奢侈铺张。
他们还做了一大桌子菜,真真模仿的是那些人间的王侯将相享受的满汉全席,长案上的各色菜肴看得人眼花缭乱。
莲空一一听了他们分别介绍那些生辰礼物都是什么灵宝,很感兴趣地一一试了一下,又去兴致勃勃地尝了那“满汉全席”。
可惜,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做衣服、照顾人的水平可能有所提升,但是做饭还是百年如一日的“原汁原味”。
莲空:“……”
不一样的是,现在的莲空却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大大咧咧,直接嚷出“呸!难吃!”这种话了。
清夜悬废了多少工夫才把这小混蛋的性子扭过来些,莲空如今可懂事多了,他知道彤鲤和洁鹤做这一切都是好意,想让他高兴,若是拂了对方的意,那他也太没良心了。
于是,莲空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费足了劲,十分勉强地把嗓子眼里的菜咽了下去。
“好吃吗?”那两个对自己的厨艺不太有自知之明的人居然还这么腆着脸追问。
莲空看着他们一脸期待的神色,哽了一下,违心道:“……好吃。”
于是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都笑了起来,一个笑得脸颊两腮的鳞片张合不已,另一个笑得翅膀都伸了出来上下拍打,鹤羽纷纷如雪。
莲空是记得师父曾说过,做人不能说谎的。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可他今天却发现,原来说句不怎么真心的话居然这么能讨人开心。
那偶尔说一说是不是也没什么坏处?
莲空心想,要是他不实话实说,不告诉师父在他不在的时候自己悄悄偷懒睡觉以及跑出去玩的事实,说不定能讨师父喜欢,少生一点气。
想到这儿,莲空突然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飞快地在自己面前的一众生灵上逡巡了一圈。
彤鲤和洁鹤的厨艺还是第一次得到他的肯定,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继续吃,可是莲空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
莲空扭过头,轻声问:“师父呢?”
谷中的所有生灵都在这儿,只有那位主位的凤凰神君缺席了。
莲空原本对此是没有任何期待的,但彤鲤和洁鹤如此大张旗鼓,谷中所有生灵都为他庆贺,让他心中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师父会送他什么生辰礼么?会是什么?
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都送了他这么些礼物,而作为师父,不送说不过去吧?
莲空本来这么想着,但抬眼一看,却见师父连人影都不见,清夜悬连现身都没现。
“……”
太过分了吧!
莲空暗自愤愤不平起来,但却又觉得师父不是那种人,心中升起另一种可能,他疑惑地问:“师父又闭关了吗?”
清夜悬三天两头就闭关,作为师父,也不必向徒弟报告什么,但莲空总觉得不对——不是几日前才闭过关么?
所谓的凤凰神君,其实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大姑娘似的,动不动就找个深山洞穴把自己关起来,整天对着一面枯燥无味的冷硬墙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神功大法。
彤鲤道:“神君昨日出谷了,好像是去彭祖老头子那儿作客去了。”
莲空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哦——”了一声。
他虽然还是在笑,但是那笑容像是掺了水的酒似的,那笑意仿佛总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淡了几分,不达眼底,看着有些敷衍应付。
莲花向来对情绪很不敏感,连自己的都是,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懂什么是难过,只是有些发闷。
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一天夜里突然福至心灵惊坐起——
师父为什么不带他!
慢了不止半拍,莲空终于想明白了,他这几天就是在为师父不带自己一起去而不开心。
说好的师徒呢!把他撇下一个人去玩,这像话吗!
莲空心道,过分。
三日后清夜悬才归来,莲空一直守在谷前的那片大灵法阵前等着,他嘴里叼着根草,浑不吝的模样,清夜悬一踏出灵阵,便跟蹲在路边巨石上的红衣少年对上了视线。
“……”
那身红衣在满山苍翠绿意里当真亮得打眼,灼灼如流火,烈烈似炽焰。清夜悬不自觉眯了下眼,脚步一顿。
“蹲在这里做什么?”他淡淡道,“不像样。”
莲空一纵身从巨石上跳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清夜悬面前,赤红的衣摆在半空中扬了下。
他看着清夜悬,目光有点幽怨。
“……”清夜悬侧过头,不明就里地“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眼神?古古怪怪的。
莲空跟着清夜悬往山谷中走,看见师父一脸坦然、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他本来想等师父先开口,可是那人却浑然不觉,他只好道:“师父,您怎么才回来?”
清夜悬道:“半路遇到些事,耽搁了些时辰——怎么,你寻我有事?”
莲空吃惊地瞪大了眼。
师父居然这么问!
“我也想出去玩,您怎么扔下我,不带上我一起。”他怨气森森地说。
在这儿待了几百年,他也想出谷。
“玩?”清夜悬失笑,这小孩脑袋里除了玩还有什么,“谁说我是去玩的?”
莲空立刻追问:“那您是去干什么的?”
清夜悬看他一眼:“大人有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打听。”
“谁说我是小孩子!”莲空立刻呛了回来,“我五百岁了!鲤鱼精都说我若是凡人已经可以成丁了,您别想糊弄我。”
清夜悬的步子忽然停了下来,莲空刹住步子,高挺鼻梁差点撞上清夜悬的背,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清夜悬偏头看向揉着鼻子的莲空,须臾,淡声道:“三日之前就满五百岁了,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可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不懂事?”
莲空的黑眼睛瞪圆了,眉心的金印在他情绪波动时更亮了几分,一脸震惊加委屈。
“我哪里不懂事了。”他耷拉着眉眼,“您知道我的生辰,还这时候去什么彭祖那里……我是不是您的徒弟啊……红鲤鱼精和白鹤都送我礼物了呢……师父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算什么师父……”
清夜悬听到了他的碎碎念,被气笑了。
哪有徒弟理直气壮地向师父讨礼物的?这才是不像话。
他淡淡反问:“生辰礼?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莲空摇了摇头。
他是想不出,但不意味着就什么都不想要吧。就算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收礼物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啊。
再说了,他只是想要师父的礼物——是什么都无所谓。
这至少代表了师父记着他的生辰、记着要给他生辰礼。
他可是他唯一的徒弟!怎么这师父还不如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对他上心呢?
清夜悬感觉自己身边的人头顶幽幽冒着怨气,他终于轻笑了一声:“你瞧瞧这个是什么?”
莲空闻言看过去,见清夜悬掌中托着一柄光华四溢的冷银色长剑。
他眼睛霎时一亮。
“回来途中,路遇北海琼山,从山髓中取了一块上古寒石,制成此剑。”清夜悬道,“这个当生辰礼,拿不拿得出手?”
莲空简直是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蹦了过去。
清夜悬问:“喜欢么?”
莲空用力点头:“嗯!”
清夜悬又问:“想要么?”
“嗯!”
当然!莲空伸出手,正准备把那柄剑接过来,清夜悬却突然抬高了手,长剑化于无形,他将剑收了回去。
“……?”莲空扑了个空,露出困惑的表情。
清夜悬一振袖,冲他摊开了掌心,含笑道:“打赢我,这剑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