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着实忙乱异常,他们回到客栈时本就早过了子时,接着又看了那么一场荒唐闹剧,让人身心俱疲,莲空虽然觉得仇大人的态度颇为奇怪,但一时也无心想那么多了,回到房中挨上枕头便立刻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不知已是什么时辰,莲空觉得这一觉似乎睡得比往日更沉些,他迷迷糊糊一睁开眼,便看到面前一道青色的淡影,清夜悬正坐在他床边。
“……师父?”莲空一怔,立刻翻身而起,“您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你。”清夜悬随手给他整理了下衣领和袖子,又问,“睡得如何?”
莲空感到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答道:“……挺好的。”
清夜悬的手顿了一顿,又问:“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莲空觉得更奇怪了,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很好啊。”
清夜悬望着面前的少年,他的魂魄分明动荡不安,可他本人却浑然未觉。莲空的瞳孔睁得圆圆的,像是在询问,清夜悬却并未多解释什么,只是拂袖起身道:“睡了那么久,起来吃点东西吧。”
莲空整理衣冠,跟着清夜悬下了楼,坐在客栈的大堂中,才知道自己睡了一整天——夜里忙着观灯游赏,玩了一夜,休息的时间便完全颠倒了过来,回来蒙头一倒不知时辰,一整个白天都被睡过去了。
如今外头天色也不甚明亮,已经接近黄昏了,从客栈敞开的大门往外看去,只见挑担的货郎和行人不时往来,人影寥落,鸦雀在如流火般的烂漫夕阳中惊飞,栖上远枝。
那位土财主走了,昨天那一出之后,他直接退了房,大概是觉得这地方出过魔物,现在这个……虽说是弄错了,可到底不放心,实在是个不好多待的地方,他来这里就是为母供灯祈福,如今了结,他连夜离开了临江府,风风火火的,客栈里重归安静,又只剩下了莲空和清夜悬两位客人。
莲空是觉得有些饿了,但客栈的小二端上来的那些饭菜,他却吃不下,一拎起筷子就想到那一天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有毒”二字,便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口,真是魔怔了。
幸好彤鲤和洁鹤给他带的糕点还剩一些,莲空咬着软软糯糯的甜糕,而清夜悬一向辟谷不食,只坐在一边,提杯喝了口清茶。
莲空本以为燃灯节之后,他又要像前几日那样,整日都看不见他师父的身影,可没想到居然一睁眼就看见他师父在这儿。
他把糕点咽了下去,想了想,问道:“师父,您的事情办完了么?”
清夜悬看向他,道:“还没有。怎么?”
“……没什么。”莲空摇了摇头。
昨夜之事后,他便隐隐有种感觉,觉得这临江府古怪得很,实在不宜久留。
他师父一向不喜欢他多管闲事,莲空觉得自己还是该解释一下,慢吞吞道:“师父,您没有生气吧?”
清夜悬抬眸,淡淡道:“你说哪一件事?”
“……”
也是。他惹师父生气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说远的有一箩筐,就光论近的,那也不止一件。
莲空噎了一下,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他师父的神色,一边放轻了声音说:“就是昨天夜里……那些府兵拿人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管别人的事了……”
清夜悬的动作很明显顿了顿,莲空又赶紧说:“可那小姑娘真的不是魔物!师父您肯定也能看出来的,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冤杀?”
须臾,清夜悬搁了手中的茶盏,垂着眼淡淡道:“谁人不冤?天下的冤屈和不平实在太多了。”
他轻摇了下头。
潜意思就是,你管得过来么?
虽然如此说,可莲空听得出来,他师父语气的责备之意并不重,于是才敢继续为自己辩驳道:“话虽如此。可我若看不见,力所不能及,也就算了,发生在我面前的,我能救的,便不能不管。”
杯中的茶水映出清夜悬低垂的眼,那狭长眼眸弧度优美,眸中神色却晦暗不明。他不置一辞。
见师父一直不说话,莲空又忐忑起来,以为是自己刚才“大放厥词”,师父又被气到了,他赶紧又说:“师父,您别生气。”
这小兔崽子也只能说这个了,每每认错积极,可行动上是一点儿没改过。抬眸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少年眼神清澈,满是真诚,清夜悬的神色也柔软了许多。
这小兔崽子不是向来如此么?随心所欲,出手时什么都不计较、没考虑,可是就算让他三思而后行呢?
他三思之后,多半还是会这么做——这就是莲空。
“我没有生气。”清夜悬道,他顿了一顿,“那小姑娘的确不是魔物,你也算做了桩善事,只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能救下人,下一次呢?终究只能解一时之急,不能长久。很多事,是有心也无力,是生来便注定了的。
但一朵莲花未必懂得这个。莲空是一朵莲花,长于灵山云池,天生性灵,悲天悯人,却又没有学到佛慈悲冷眼的作风,草木生灵又对年月四时最为敏感,一季一枯荣,过了花季便只待来年,天然养成了及时行乐的性子,所以从来莽撞,只凭少年心性、一腔意气行事。
清夜悬没有继续说下去。
莲空却仿佛懂了些什么,问:“师父,你觉得那位府主是不是有古怪?”
风吹动清夜悬的青色广袖,如同一团碧绿流云,匆匆卷过,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可这人却千年万年也不会变,淡漠如常。
莲空说完,就明白过来,师父不会想跟他说这个。这府主是善是恶,作威作福,那都与他无关,也与碧幽谷无关,他只是来这里办事,了结之后自会离开,并不会理会这些。
也许师父不会因为他救下一个小姑娘而生气,可是师父绝对不会赞同他再更深地卷入这临江府的事务之中,留在此地去干涉什么,纵有不平,也不该他管。
莲空会出这层意思,便讪讪闭了嘴。
清夜悬淡淡道:“别再想这些了,吃完了便回房去休息吧。”
莲空上楼前,去后院看了眼那小姑娘的情况,她仍是痴痴傻傻的模样,捧着哥哥的头骨,认认真真地跟它说话,旁若无人。经过昨天那么一遭,虽然说是弄错了,可客栈中的伙计们却还是不敢再靠近她了。
看着精神还好,莲空才放下了心。回到楼上的房间中,他却没什么睡意,白天睡了一整天,此时再清醒也没有了。
莲空斜倚在窗边,听风送琴音,远处亭台楼阁依旧是靡丽辉煌。纵使燃灯节已过,但临江府的作风向来是笙歌宴舞,夜夜不休。
一阵风扫过来,忽然送来莫名的愁绪,莲空想,这临江府还真是终日沉浸在靡靡安乐之中,全不知粉饰的太平。
昨日还道发现了邪魔,人人看热闹,可轻飘飘一句弄错了,居然就将这一页揭了过去。不论如何,都是那位仇大人一句话的事。
他将手肘撑在膝上,忽然感觉袖中有个什么东西硌在腕骨上,伸手一摸,将袖中的东西勾了出来,目光忽地一顿。
是当初他在如意村买的那枚青玉簪子——他买的,但还是清夜悬付的钱。
青玉温润生华,哪怕是乡野手艺,略显粗糙,可玉的确是块好玉不假。莲空握着玉簪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向隔壁望去,见隔壁的窗户纸映出暖黄烛火色泽,但就在这时,那房间内暗了下来,清夜悬睡下了。
他愣了一会儿,把青玉簪子仔仔细细地收进了袖袋里,也关了窗和衣躺在了床上。
本以为该睡不着的,没想到躺了一会儿,真生出了几分睡意。这两日,他仿佛更容易疲倦一些。
可这一夜他睡得不似之前沉,虽然合上了眼,可神思仿佛还醒着,眼前总是出现破碎离乱的光芒和梦境,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倏然之间,一滴水珠凉凉地落在莲空眉间,他眼前的那团乱梦剧烈收缩,像是被吸入了那滴水珠之中,消弭于无形了。莲空一惊,眉睫狠狠颤动,猝然睁开了眼。
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微微俯身,一只手还停在他的侧脸上,那只手冰冷至极,浑无人的体温。屋内昏暗,金色的面具沉在阴影里,被黑暗扭曲成了一个更为诡异的表情,那面具上的笑是彩绘描上去的,在此时看起来骇人至极。
莲空瞳孔紧缩了下,微微吃了一惊,立刻蹙眉偏开了脸:“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想做什么?”
这个时间点,偷偷潜入他房中,难道是因为之前的事还耿耿于怀,想要私下报仇么?
他觉得胸口有些疼痛,表情更为凝重几分。
金面男人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转而踱到了案边,伸手抚过案上银雪长剑,没头没尾地开口道:“这便是傲雪剑吧?”
“听说凤凰神君取了北海琼山山髓中的一块上古寒石,制成了两把剑,一为‘凌霜’,一为‘傲雪’。”他声音不急不慢的,“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傲雪剑了,果真是神兵利器,同凡铁就是不一样。”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一个人间小城的府主,会对这事如此清楚?明光宫的那些神仙,都未必了解这种细枝末节。
他知道这个……自然也识破他们的身份了。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莲空冷声道:“大人偷偷摸摸,深夜不请自来,肯定是有要事吧?有话大可以直说。”
“哦。”金面男人叹了口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笑意,“果然是个急性子啊。”
他走回莲空面前,莲空只觉得这人靠自己越近,胸口就越发不安和难受,喉间都涌上一股腥甜。
“那在下便得罪了——”
这话音一落,金面男人忽然出手,屈指成钩,挟风直勾勾掏向莲空的胸口!
果然是来者不善。
还未曾说明白,对方便突然出了手,这实在毫无武德。莲空猝不及防,向后一仰,只可惜他在床上,后面便是墙壁,没什么退路可躲,刹那间,他还未想出良策,便听得哐当一声,一柄剑忽然拦在了他身前,替他挡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傲雪剑还安静地躺在案上,这柄剑当然是与其同出一源的凌霜剑了。
凌霜剑飞回主人手中,莲空顺着看过去,看见立在房间里的颀长身影,眼睛一亮:“师父!”
清夜悬淡淡“嗯”了一声,单手持着凌霜剑,森森白雾缠在剑身四周,弥漫在他广袖腕口之间。
金面男人一失手,见清夜悬来了,便知自己再无胜算,他当机立断,散作一团金色的烟雾撞开了窗户,飞跃出去,便准备溜之大吉。
清夜悬立刻提剑追了上去,莲空一怔,也急追几步到窗户边,又叫了声:“师父!”
这府主到底是什么人,底细和实力他们都一概不知,此时贸然追上去,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莲空心想,就算师父真要追,也带上他啊,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把握。
他刚捞过傲雪剑,那夜空中的青影袖口翻飞,灵力暴涨溢出,莲空面前的窗户啪地一声被严丝合缝地合上了,一道禁制落在了他的房间上。
清夜悬的声音远远传来,只抛下一句:“待在此处,不要出来。”